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关于中华优秀文化作有许多重要论述,其中实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是在充分综合中国共产党在历史各阶段提出的古为今用、推陈出新、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文化方针的基础上加以发展创新的,为继承和发展中华文化指明了方向。具体到昆曲,作为我国艺术上最为成熟精致的古老剧种,如何让600年昆曲更好地融入时代、寻觅当代知音,是戏曲人面临的重要课题。
从2019年开始,短短三年里,江苏省演艺集团昆剧院以一年一部的节奏生产出《梅兰芳·当年梅郎》《眷江城》《瞿秋白》三部昆曲现代戏,为昆曲的现代戏发展做出了积极探索,受到业界瞩目。
《梅兰芳·当年梅郎》用倒叙手法,以1956年梅兰芳返乡泰州之行为切入点,通过梅兰芳携子返乡、祭祖、演出等现实事件与其回忆第一次登台上海的经历双线交织、相互推进,以戏中戏和虚实结合的形式,以起承转合的传统手法展开,采用工笔白描与侧面剪影相结合的手法,展现一代京剧大师的艺术成就与人格魅力。该剧被专家大赞为当代昆剧现代戏的重大收获,作为江苏唯一作品同时入选文化和旅游部“2020年度全国舞台艺术重点创作剧目”、“2020年度全国舞台艺术精品创作扶持工程”重点扶持剧目、“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舞台艺术精品创作工程”重点扶持作品“‘百年百部’创作计划”等。
《眷江城》讲述了疫情暴发后,鼓楼医院的一位医生瞒着母亲,偷偷报名参加了第一批援鄂医疗队,然而身在疫区的母亲也瞒着儿子为医院做饭送餐等一系列令人动容的抗疫故事。剧目遵循昆曲本体的审美意识,通过传统与现代相融合的舞台呈现,消除舞台上的违和感,再次坚定了“昆剧完全可以演现代戏”的认知,是近30年来中国昆曲艺术舞台上展现的第一部现实主义题材原创剧目。
昆剧《瞿秋白》以瞿秋白的生平事迹为题材创作,讲述了1935年在福建长汀被国民党反动派逮捕的瞿秋白面对敌人的轮番劝降,坚守信仰、不惧不屈,最终怀抱初心、慨然就义的故事。编剧罗周通过“三劝降”“秋白之死”架起全剧主要结构,围绕亲情、友情、爱情等故事讲述瞿秋白生命的最后时刻,表现瞿秋白伟大的人格、坚定的信仰。这是江苏昆剧近30年来首部创排的革命题材现代剧目,也是第一部在中国昆剧艺术节开幕式和戏曲(昆山)百戏盛典开幕式上演的现代题材剧目。该剧的诞生让专家齐齐惊叹:昆剧现代戏的高峰之作已然诞生。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剧场环境、观演关系,一个时代也有一个时代的审美风尚、艺术趣味。昆曲作为一门艺术,本来就不区分传统与当代。比如《邯郸梦》里汤显祖写的卢生,就把张居正写入戏中,用卢生和宇文融两个角色来表现张居正;孔尚任写《桃花扇》,也以明末的“当下”为书写对象。这两则戏相隔半个多世纪,究竟是明朝汤显祖的《邯郸梦》是传统,还是清朝孔尚任的《桃花扇》是传统呢?其实昆曲,包括戏剧艺术,只要能够对人的内心、对社会进行挖掘,就是具有当代性的作品。真正好的作品是不存在古今之界的。
昆曲不仅可以演绎传统经典,也应有新编创作,担负起创作现实题材的责任。从实践中来看,新编昆曲现代戏相对于新编历史剧要难得多,牵涉内容与形式的矛盾。内容是现代的,而形式是传统的,表现的是现代的事情与人物,但又不能失掉“昆味”。旧瓶装新酒,古老昆曲要寻觅当代知音,就要朝着昆曲高度凝练的虚拟性、程式化方向继承、发展、创造,才能成功。
以《梅兰芳·当年梅郎》《眷江城》《瞿秋白》为例,《梅兰芳·当年梅郎》初排时,梅兰芳的扮演者施夏明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跨剧种,跨行当,所演人物梅兰芳又是京剧泰斗。从童薇薇导演到石小梅、胡锦芳两位指导老师,看演员们出来走几步路就要发笑。施夏明说:“在传统戏中,小生形象都是穿着高靴走台步,在现代戏中如果完全照搬这一套传统程式,很容易让人产生违和感。因此我们将台步进行了生活化处理,动作收一些,节奏松一点,步伐快一些。但同时仍然要约束在程式的规范里,不能完全放松为生活状态。”
到了《眷江城》,生活化处理程式化表演有了新的解读,演员脚下走的或许是偏传统一些的台步,但手上的动作可能就是更加时代化的具象。“脚下是传统,手上是时代”,不仅仅指形体语言的编排,更像是一种象征:以传统为基础,在古典的土壤中发出时代的枝干。
在《瞿秋白》中,如何拿捏程式化与生活化之间的度,在张曼君的导演手法中进一步明确和深化。整个舞台都在虚拟与现实之间铺张,演员表演更是在昼夜虚实间随心游走、无缝切换。张曼君鼓励演员们从旧有程式中自我松绑,树立全新的赋形坐标,重构符合当下的程式化表演,以“真”贴近生活,让艺术创作回归对人心灵的审视和审美。
从明清时代的昆曲到“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的《十五贯》,再到今天非遗视野下的昆曲,“变”是昆曲发展的常态。守护传统与面向未来并不冲突;依循昆曲典范审美下的再造与现代性审美下的创作自觉也不冲突。作为一门已经传承了600余年的剧种,昆曲需要绵延其传统典雅的艺术气质,也要将目光放长远。回望经典创造的历史,同时是开拓与担当的历史。坚守与拓新,从来不可能分开。汲取传统的美质,融入新理念、新技法,适合于现代化剧场。
昆曲的继承与发扬既要是“考古队”,也要是“探险队”:坚守传统时,需要与古人对话,向过去行礼膜拜;面对未来时,要能承载当代人的思维、情感、理念和精神,去探索属于当代的舞台表达。戏曲中的语言、音乐以及声腔体系所呈现的艺术特征,是区分各剧种的重要标志。昆剧的唱念语音一般为苏州吴语或者有入声的中州韵,一些丑角的念白亦使用有翘舌音的苏白。
还是以《梅兰芳·当年梅郎》《眷江城》《瞿秋白》为例。传统昆曲中主要角色念韵白,用长腔。在首部现代戏《梅兰芳·当年梅郎》开排时,演员们对台词时都按照韵白来念。后来导演指出,剧中人着近现代装束,如与韵白长腔结合,观看感受别扭,可将念白进行适当的生活化处理,不要拉腔拉调。但如果使用普通话念白再衔接曲牌唱腔,又造成了另一种不和谐。最终呈现在舞台上的是将韵白适当提速的方式,在语言风格上首次进行突破。《眷江城》依旧选择了传统的曲牌体,严格遵循着格律,按律谱曲,依字行腔。念白采用中州韵为基础,咬字发音遵循四声阴阳的规律,但是在节奏上进行了较大的调整,更加接近于日常说话的方式。适当提速的韵白让特地赶来观剧的张曼君导演深受震撼,传统昆曲与当代人物、当代生活的隔阂在不知不觉中消解,丝毫没有违和感,她也因此大胆接下了昆剧《瞿秋白》。而当施夏明饰演的瞿秋白用沉静坚定的力量缓缓念出韵白“中国共产党万岁,共产主义万岁”时,观众都觉得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瞿秋白。
社会形态转变之际,提炼于过去时期生活生产方式与情感交流方式的传统戏曲,不可避免地遇到了难以逾越的瓶颈,逾越瓶颈不是简单地批评时代,抵制创新,一味强调“移步不换形”,而是想方设法完成创作思维的转变,现实题材的戏曲创作不仅要表现新时代的价值观,也要表现新时代的审美观;创作者既要完成自身艺术观念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也要对现实题材所表现的社会内容和艺术形式进行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梅兰芳·当年梅郎》《眷江城》《瞿秋白》三部昆曲现代戏的重大意义在于摸索出了昆曲现代戏创作的基本方向,即遵循具备昆曲本质特色的创作规律,坚守江苏省昆剧院一贯秉持的“南昆风度”的艺术风格,念白上坚持使用韵白,并将其适当提速以符合现代人的语言习惯,曲唱体系则坚持曲牌体不破套,表演上坚持虚拟性、程式化,并进行一定程度的生活化处理,在守正中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