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东坡的艺术生命。他怀揣“奋厉”“天下志”,“游宦四方”,随缘自适,一路行吟。
东坡差遣杭州通判,途经陈州时,苏辙为州学教授,住在伸个懒腰都要撞到头的小屋里。陈州城北有个柳湖,湖边古柳万株,树皆合抱,南山老松,蛟龙蟠屈。据此,苏辙赋诗《柳湖感物》一首,以鄙薄柳花的浮浪而激赏松性的坚实。
其实,东坡与松如影随形。他少年时手植的数万株松,早已成了梁柱之材。他也教过梁山杜秀才植松之法,且赠诗以戏言:“如今尺五城南杜,欲问东坡学种松。”尽管如此,东坡对子由的见解未予认同,且和诗云:“子今憔悴众所弃,驱马独出无往还。惟有柳湖万株柳,清荫与子供朝昏。”诗中不无慨叹:对柳这样的好友 ,为何要讥讽它呢?
何况,“天功争向背,诗眼巧增损”,物各有遇有不遇。隋焬帝杨广开运河下扬州,自山阳(今淮安)到扬子入江,这三百余里邗沟段,两岸皆植柳,并赐姓“杨”,故名“杨柳”。隋唐以来,柳树成了扬州特有的标志。唐诗云:“暖日凝花柳,春风散管弦”(姚合),“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 (杜牧),“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贺知章)等。到了北宋,欧阳修在扬州太守任上,于平山堂前手植柳树一株,人称“欧公柳”。离开扬州后,他还念念不忘古城,说:“手种堂前杨柳,别来几度春风”。而面对恩师,东坡则承其余绪,继任扬州,“仍歌杨柳春风”,遂了平生之愿。
东坡酷爱梅花,也是咏梅高手。他十分推崇西湖处士林逋的梅花诗,对“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句,尤为倾倒,称道其有“写物之功”。东坡谪居黄州时,秦观给他寄来一首咏梅的和诗,用情颇深,说“甘心结子待君来,洗雨梳风为谁好。”表述了自己内心深切的愿望。因林逋去世多年,东坡便在次韵中,大大夸奖了秦观的梅花诗:“西湖处士骨应槁,只有此诗君压倒。”并坦言:“东坡先生心已灰,为爱君诗被花恼。”“心已灰”,即“心如死灰”,语出《庄子·齐物论》,东坡借此说在跌宕起伏的境遇中成就了更好的自己,不再有任何欲望和纠结。既然赏花的兴致为梅所撩拨,那咱就一道写诗以“自娱”吧!
秦观本是个多情的种子,落拓的宦途,飘泊的生涯,哀伤的恋情,不断折磨着他,使其成了一个伤心厌世的词人。在贬谪途中路经衡州时,他将自己的一首旧作《千秋岁》词,抄赠当时担任衡州知州的朋友孔平仲,尤其是末句“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被视为作者将不久于人世的预兆。
秦观这首词,如司空图所说:“是有真宰,与之浮沉”。这“真宰”不期引起众多朋友深切的情感共鸣。继孔平仲次韵之后,黄庭坚、李之仪、惠洪、王之道等纷纷唱和,庶几成了贬谪中的“元祐党人”及其同情者的一次心灵交流。秦词深情和悲哀,为次韵的作品群定下了一个基调。
然而,远贬“岛边天外”、以孔子自比的东坡,获悉秦观 《千秋岁》,当然不免伤感,但溅起的珠泪、破碎的丹衷,却具有质感,透出一份凝重,展现了完全不同的精神景观。在次韵中,东坡公然宣示:“未老身先退”,不是因为老而退,而是政见不合而被退。即使赦免的君恩犹可期待,自己一贯的见解也决不会改变。如果政见不被采纳,我就“乘桴且恁浮于海”,顽强地追求生命价值的实现。
歌德在《浮士德》中,曾有句豪放之言:
我有敢于入世的胆量
下界的苦乐我要一概担当。
或许,这就是“诗仙”东坡当拥有的胆量和胸襟罢,其吟咏之作,是“贬谪文化”中的最强音,乃不失为人间最美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