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文学的教育担当

——读王巨成的儿童长篇小说《长成一棵树》

·汪政·

在所有的文学种类中，儿童文学是与教育最近的，如果夸张一点，说儿童文学就是教育文学也无不可。所以，自近代以来，儿童文学与教育几乎是同步成长的。作为专业意义上的教育是近代的产物，虽然教育行为人类自古就有。如同儿童文学一样。以中国为例，真正的儿童文学是自现代文学以后才有的。是现代启蒙发现了人，发现了儿童，也才有了真正意义上为儿童创作的文学。都是为了人的成长，都是为了人的全面发展，都是从生命的孕育起步，使教育与儿童文学拥有了一致的目标，让它们虽然处在不同的领域，却走在同一条道路上。

重申这样的常识对儿童文学创作意义重大。因为并不是每一个儿童文学作家都关注教育，都懂得教育，都拥有先进的教育理念和现代教育价值观，都熟悉儿童的成长规律。童书是孩子们的重要读物，不能设想童书体现的是落后的甚至是腐朽的教育理念。如果把市面上的童书从教育科学的角度检读一下，问题还真的不少。一些童书表面上看似宣传传统文化，但其内涵却可能是早在五四时期就被批判了的糟粕。有的童书打着解放儿童的旗号，但是，却违反了教育的现代价值，违反了教育的社会诉求，甚至在尊重儿童天性的幌子下充满了违背儿童伦理的欲望与暴力书写。

所以，我经常说，要写好儿童文学，每个儿童文学作家都要过好教育这一关。这是一个儿童文学作家必备的核心素养，也是一个儿童文学作家的职业道德。同样因为这个道理，我对关注教育，关注儿童的健康成长，以儿童文学的方式为先进的教育理念提供审美表达的儿童文学作家们总是心存敬意，也愿意为他们的作品鼓与呼。

《长成一棵树》

王巨成

因此，看到王巨成先生的儿童长篇小说《长成一棵树》，我的欣喜就是自然而然的了。王巨成的儿童观和教育观从这本书的书名中就可以体会到，作品的《引子》既是对这个书名的释义，也是以比喻的方式表达了他的教育理念，表达了他理想中的孩子们的成长。这个理念是美好而富有诗意的：“我们的每一个孩子，如果都能长成一棵树，那该有多好啊！”他的愿望就是：“让孩子更像孩子，让孩子像树那样成长”。这看上去似乎顺理成章，但在现实生活中却是难而又难。学校、家庭、社会，无数的力量催逼着孩子，在堂而皇之的所谓成才、出息的目标下，牺牲的是孩子们的个性、自由，牺牲的是他们健全的人格与身心的全面发展。

儿童文学与教育相关，但是，儿童文学不是教育，也不能代替教育。好的儿童文学总是能以有趣的故事，鲜明的人物形象传达出先进的对读者富有启发意义的教育理念，让我们在审美中凝聚成对孩子们爱的共识。《长成一棵树》的主人公安静雅是一位即将中考的女生。这是一位在老师家长心目中理想的好学生，她太好了，除了学习，她心无旁鹜，世界在她心中只有学习，家庭、亲人、同学、邻居……在她那儿是不存在的。这样的孩子真的是我们理想中的儿童吗？这样的成长方式是未来社会需要的成长方式吗？王巨成通过这一可以说是流行的教育观、成长观中的理想少年反思的恰恰是这一点。当我们看到安静雅作为一个好学生好孩子的成功时，作品给了我们另外的视角，它们是外婆的视角，是邻居的视角，是同学的视角，这些视角我们平时可能忽略了，或者准确地说是有意屏蔽了。我们的孩子能对这个世界关注一点吗？能对家庭和亲人关心一些吗？能对邻居、同学友善一些吗？除了作业、考试，我们能不能再拥有一些其他的能力，比如力所能及的家务，比如社会的公益活动，等等。当然，我们更应该问一问安静雅，她快乐吗？她感受到别人奇怪的目光吗？她知道生活是什么样子？生活又应该是什么样子？我们应该告诉她，她应该拥有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许多的她曾认为的“肤浅的快乐”。

王巨成是忧虑的，但他又是乐观的，对孩子的成长充满了希望与信心。他不只是希望孩子们能像树那些长成，而且，在他的笔下，孩子们就能像树一样成长，生命的天性与向善的力量是什么也挡不住的。不是吗？当人们，包括安静雅本人也以为一切如常，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孩子的时候，公交车的一次偶然的抛锚就将既定的生活路线一下子改变了行进的轨道。生活中的困难不但让好学生安静雅手足无措，而且把那些被成绩好的光环淹没的缺陷显露了出来。她终于知道了自己的不足，知道了自己对好学生的定义原来是那么苍白，甚至，她被外婆说成了不知亲情的“狼崽子”！而那些原本被她看不上眼的同学却于困难中显出了才干，在平凡中显出了优异。安静雅明白了：“考试成绩这把衡量学生的尺子蒙蔽了多少人的双眼？又使多少学生被忽视、轻视？如果丢了这把尺子，该有多少学生值得别人注意和尊重，甚至钦佩！在这把尺子下，有多少学生的个性、兴趣、爱好、特长被抹杀；在这把尺子下，多少学生被当作一个模子下生产出来的‘零件’。”我们可以像书中的蔡玲玲那样阳光、善良、能干，乐于助人；我们可以像周正那样聪明、自在、洒脱、有担当，甚至有那么一点无伤大雅的调皮；我们也可以像刘海涛一样兴趣广泛，虽然小小年纪，却俨然一个无所不能的能工巧匠,在他那儿，能上技校成为一名工程师也很不错啊……在小说的结尾，看到安静雅的转变，看到孩子们阳光的笑容，我们真的感受到了生活的温暖，善的力量，感受到了孩子们天性的不可遏制，正是这样的力量呼唤着好的教育和健康的成长。

安静雅的妈妈是小说中的重要人物。王巨成之所以对教育有那么多的感慨，对孩子们有那么多的同情，大概与他在生活中见到了太多的安静雅妈妈式的家长有很大的关系。家庭在中国太重要了，家长在中国教育中的作用怎么想象都不过分。夸张一点说，中国教育现代化的艰难，素质教育推进的阻碍，中国家庭与中国家长实在是负有很大的责任。因此，要有高质量的教育，中国家庭与中国家长观念的转变是关键之一。安静雅能成为“好孩子”，多半是她妈妈的功劳。妈妈包揽了安静雅的生活，妈妈从不让安静雅离开她的视线，妈妈塑造了安静雅的人生理想……妈妈成功了，安静雅成了她的骄傲，成了活在别人嫉妒里的优等生。当然，安静雅也成了妈妈的一切，安静雅就是妈妈的人生。这样的爸爸妈妈在现实生活中实在太多了！其实，妈妈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她的法宝也就是中国家长擅长的“别人家的孩子”。只不过妈妈把这个法宝用得也太大胆，也太出神入化了。因为这个“别人家的孩子”既是真实的，是她同事家的孩子周正，但这个“别人家的孩子”又是虚构的，因为周正从来不是妈妈嘴里的回回考试第一，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可作为安静雅学习榜样的好学生。当真实的周正来到安静雅的身边时，谎言不攻自破，以至安静雅脱口而出“妈妈是个大骗子”。所幸，意外与疾病也让这位母亲明白了生活的道理，明白了真正的好孩子的意义，明白了自己以往教育其实是不成功的。因为这位母亲的形象，我强烈推荐家长们要好好读读这部小说，希望他们也能像安静雅妈妈那样反思自己对孩子的教育。

小说并没有将成长和教育简单化。王巨成没有把许多教育要素像许多人想像的那么对立化。教育是复杂的，它受制于一定的社会经济水平与文明程度，教育是理想的，也是妥协的，需要全社会从观念、制度到实践上进行艰难的探索。所以，在《长成一棵树》中，一切都那么真实可信，从社会，到学校、家庭，从老师、校医到家长，他们都在努力，都在艰难中为理想的教育努力。我以为这样的创作态度是值得肯定的。我们应该有更多的这样反映儿童生活、直面成长困难，同时又充满社会情怀的儿童文学佳作。

作者简介

汪政，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