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菜园”，我的记忆库里总弹出这样一幅画面，着蓝布外套的母亲躬身守在青碧的菜园里劳作，不论冬夏，无问晨昏。

母亲的菜园约摸16平，位于住宅东南角，东边倚靠着高高的灌溉渠，西边小径下了坡便是一湾水平如镜的池塘，南与邻家的菜园接壤，北挨自家院落。园子四周以参差的杂木扦插作篱，红布条作纬。菜园是一家人的生计。记得在我六、七岁时母亲将山芋秧苗一根根剪下，用大竹篮拎回家，倒在堂屋里，让姐姐和我帮着数，数到“100”为一匝放在地上，然后再数一百株颠倒摆放，用草绳捆扎，第二天将这些包装好的苗送给邻居或拿到集市出售，换得的钱购猪苗，买农药、化肥，支付日常开销，给我交学费、添置衣物等。很奇怪，六岁的我居然轻而易举地学会了从“1”数到了“100”。母亲是位普通农民，自身识字不多，虽有让子女接受教育的理念，却苦于缺乏教育子女的能力，奇怪的是那又是极自然的数学启蒙。骄阳似火的午后，知了热得呼“救命”，她裹着毛巾让我戴顶草帽下地给山芋除草，山芋藤老长老长，超出我的身高，藤蔓抓着地，紫色的藤、绿绿的叶像一串风铃被我掀起，有时里面会蹦出灰色的小蚱蜢，尾巴还没脱净的小青蛙，我拔呀拔，不一会就大汗淋漓累得不想再干，母亲拿出黄桃罐头抚慰我，让我喝甜汁，吃凉丝丝的果肉，吃完我浑身又来了气力，继续除草。母亲的不娇惯让我早早明白了碗里的米饭为何“粒粒皆辛苦”。

母亲的菜园不光养育了身体，更滋养了我的心灵。她白天下地劳作，晚上下厨为一大家人准备晚餐。一筒家务收拾完毕，她还心疼记挂着我，我们家姊妹五个，因为我是她的幺儿，而且是坐胎生，险些要了她的命。晚风习习的夏夜，农村静谧安详、萤火虫在杨花的稻田上空飞来飞去，纺织娘在草丛中时鸣时歇，家家户户都习惯搬一扇门到户外晚餐、纳凉，我家也不例外，母亲让我在门上躺着，她摇着芭蕉扇为我扇风驱蚊。看着满天的星斗，年幼的我在想天上的星星到底有多少颗，银河与海洋哪个更宽，彗星的尾巴为何拖那么长，流星的速度为何那么快……母亲边扇边给我讲牛郎织女、嫦娥奔月之类故事，我听得如痴如醉、如梦如幻；有时竟给我神仙、妖怪的故事，听得我毛骨悚然，晚上吓得不敢独自睡觉，一段听完不过瘾，缠着她再讲，直至渐入梦乡。

菜园是母亲的工作间，更是她的命根子。成家后的我每周日下午带些零食回家看她，如果她不在屋里就一定在菜园。长年累月的劳作，加上身体缺钙，母亲的背驼了，人愈发显得瘦小，究竟哪年脊柱开始变形的，我不得而知，到了晚年，她的背接近敲钟人卡西莫多，医生诊断为脊髓灰质炎。我和姐姐劝她生活条件好了，不必再下地干活了，她楞是不听，因为她的生命已与土地紧紧融在了一起，种菜既是她的生存手段，也是一种休闲方式。当她把成果一摞摞分好等子女回家索取时获得的满足感远大于劳作本身！看见我走进菜园，母亲满是皱纹的绽放得像朵花！她招呼我下地与她一起干，我不敢不应，撸起衣袖用塑料桶到池塘里提水，再哼哧哼哧爬坡上岸，一步步走进田垄，走到正待浇灌的小苗跟前，我将水桶搁地上，母亲端起瓢，舀上大半勺水，慈爱地望着小苗，轻轻注入苗根，仿佛在说：“喝吧，喝吧，喝足快长高！”“妈，能不能快点儿，我还有别的事等着处理呢。”“急不得，要做就要把事情做好，做到极致！”她对待小苗的精心程度远超过了我，“你若忙先回去，多读点儿书，记在脑子里，不要像我不识字。”“小偷能偷走钱财，却偷不走智慧与文化。”这是她给子女的至理名言。母亲真是拼命三郎，再重再多的活她从未道一声“苦”，一双粗糙、骨节突出的手总不停地忙乎，父亲偶尔下地帮着干，可父亲性急，一旦累了就脱身，只有母亲不紧不慢、一声不吭地做着，披星戴月、餐风饮露。

菜园是母亲的疗养院，至耄耋之年，她仍下地干活。周末回家，我常看见白发苍苍的父母亲同时出现在菜园，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拖曳成一幅金色的油画。见到我，他俩分外高兴，一家人有说有笑地聚在菜园。好景不长，母亲不幸患了尿失禁，我给她服药、挂水都无济于事，医生说是器官退行性病变引起的无法治，我无比焦灼，背地里不知流了多少泪。

父母亲相继辞世，巴掌大的菜园逐渐荒芜。在城镇一体化的进程中，母亲的旧宅搬迁，菜园不复……不，母亲的菜园仍在，一直在，它在我的心里。关于母亲菜园的故事我讲给了女儿听，还要再讲给她的子女听，世代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