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异乡在年关将至的夜晚,如果远处传来火车汽笛声,这时耳畔配上那首悲苍的英文歌曲《五百英里》:“如果你错过了我那趟火车,你应明白我已离开……上帝啊,我已离家五百英里,我衣衫褴褛,我一文不名,上帝啊,我这么落魄怎么回家去……”那一刻真是被冷如铁,伤感莫名,思乡尤切。
我住在南京东郊,离长江稍远,距铁路与火车站亦有一段路,白日满世界折腾喧闹,听不到汽笛声,夜深人静时经常听到江轮或火车拉响悠长的汽笛声。那笛声能让人瞬间灵魂出窍,浮想联翩。我十几岁出远门,头一回坐火车,冻鱼干一样挤在绿皮车厢里,口干舌燥,动弹不得,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走到哪儿了,昏昏欲睡中,耳边唯有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声,偶尔一两声汽笛长鸣。离家越来越远了,口音迥异,景象非常,火车每一次喘着粗气启动时都伴随着一声长鸣,刚才还略显狼藉热闹的站台上顿时一片清冷,只留下一两个穿蓝色制服的木然站在风里。后来,我曾多次伴着汽笛声出行,家就是那一张张票根,一站又一站,一程又一程,没有终点,也没有起点。但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是从汽笛声里出发的,只要循着汽笛声就能回到家,回到柴门犬吠的故园。
万籁俱寂的夜晚,远处的汽笛声轻叩心扉,让人顿生落寞孤独,蓦然环顾,我从哪儿来,要到哪里去,整天忙碌追赶着什么,除了养家糊口还有什么意义,路在何方,魂栖何枝。多年前一个同样平常宁静的夜晚,苏轼在黄州贬谪之所写下:“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那夜江声与诗人清瘦背影已积淀成历史丰富的细节,而今夜的汽笛声只是让旅者惊回首,浅梦无痕。
竟由心生,声亦心生。心境不同闻听汽笛声感觉不一样,心情明媚,春风得意时,它是风过耳,漫卷诗书,仗剑天涯;心头忧郁,帘卷西风时,它是声声慢,乱红飞过,不如归去。即使不同时节听起来也不一样,春夜,感觉它伴随着浩荡暖流潜入大地,成为唤醒万物的低音协奏曲;夏夜,它伴着蝉鸣荷风,鸟惊散耳飞,鱼唼喋以响,不由得心旷神怡,宁静悠然;秋夜,让人不由得即刻收拾行囊,蛰伏祖居的向往远方,流离颠沛的渴望回乡;冬夜,有“夜半钟声到客船”的苍凉绵长,有“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的寂寥意蕴。
每个人都有一颗玻璃心,生活中不经意的划痕,当时只道是平常,沉思往事立残阳,我们一生中总有某个声音,某一味道,某处风景,某件器物,某种气息如夏日滕曼的触须悄悄抓爬在心底,哪怕历经沧桑,时过境迁,它依然纤毫毕现烙在那,某个时机因为某种缘分或某种修为,忽然唤醒,依然让你心旌激荡,心潮澎湃。儿时,太阳落山时母亲拖着长音呼唤:“清妹仔,回家吃饭了”“你跑到哪个云南四川去了”。独自在外婆家做客,暮色四合时分就想家,我望着来时的小路跟外婆说,“天快黑了,我要回家”。慈祥目不识丁的外婆会讲精灵古怪的故事,唱着不成调的歌谣。我十八岁当兵来到南京,在东郊那座叫“灵山”的营区度过新兵连两个多月,没有洗过澡,没有换过衣服,就身上一套没缀领花肩章的军装,后来胸前的衣襟变得乌黑发亮,夜色静谧时站岗,远处熟悉又陌生的火车汽笛声飘然而至,伴着排房里兵们此起彼伏的鼾息,丝丝缕缕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来路遥遥,去路迢迢,诸多如烟过往,诸多精彩细节构成我们人生色彩斑斓的底蕴。
佛教有说法,寺院里的浑厚钟声能穿越三界五行,钟声响起,能让身陷炼狱的众生心情愉悦,超脱苦难,沐浴光明。每个夜晚,那不期而至的汽笛声也是在唤醒我吗?让我的灵魂短暂出窍,唤起我内心天地一沙鸥的孤独,行走芦苇般的脆弱,徒然奔走老将至的恓惶。如今,两鬓斑白的我,早就把心安之处当故乡了,可今夜的汽笛依然让我久久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