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去世十年了，奇怪的是，他英俊瘦削的形象和生活的点滴反倒在我脑海里愈加清晰，给我们五个子女留下的一些“金句”，也愈加鲜明。“看人长处，记人好处，帮人难处”，“多种一棵巴巴草，下雨就能扒扒滑”，“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这都是童年经常听到的父亲的教诲。

若论“金句”，首位当属那句：“积财千万，无过读书。”我们老家在淮安，爷爷摇着一船的稻米、莲藕送父亲到县里读书，后来考上江苏财经大学，也算是家乡飞出了一只凤凰。毕业后就来到国民政府的首都工作，在一家营造公司当会计，这在当时算是一个体面的职业了。因此他深谙读书给他带来的变化，教育他的孩子“积财千万，无过读书”。其延伸的政策就是：“只要看书，就可以不做家务事。”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为逃避做家务，多读了好多书。小学毕业，班主任推荐我报考外语学校。妈妈不同意，因为外语学校实行住宿制，要另外置一套生活用具，每月还要伙食费，在家里吃饭，加双筷子就行了。在省建筑公司当会计师的父亲说，只要能好好读书，砸锅卖铁也要支持！他说马上和领导打报告，申请去无锡的新工地，每月可以增加9元补贴，就可以给我缴伙食费了。

初中进南外，踏入南京乃至全国的优秀中学，接受良好的教育，是我一生中一个重要的起点。老爸的金句和实践在我的成长中起了关键的作用。工作以后，老爸还给我说过一句“成大事者，必固执也”的道理。他说这是解放前他的老板办公室里的一张书法，他解释说，只有坚持不动摇，才能干成大事。年轻十岁的妈妈取笑说：“你就是为你的犟脾气找借口！”难以忘怀的，是为那个改装的小电扇，我们父子俩之间的一场激烈“较量”。由于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我高中毕业进了工厂，当了电工。夏天的石城，酷热无比，晚上通常把竹床、门板搬到门外，一把芭蕉扇，乘凉到半夜。为了给全家纳凉，我利用工余时间，把一台产品上散热用过的8寸小电扇，重新绕线圈修理好，带回家来。用一根长长的电线，接到家门口。虽然没有护罩，风也不大，但那个年代也算是“现代电器”了，一帮孩子围过来，听我讲着胡编的鬼神故事，一边吹着风扇，也是街上一道风景。几天后老爸从无锡回来，看到这个电扇，问哪里来的。我说厂里淘汰下来的，我修好了。“这怎么行呢？”老爸说，“这还是厂里的财产啊！你这样是要犯错误的，赶快送回去！”我说：“这是报废的，应该属于废物利用，国家还提倡呢！”老爸搬出会计条例：“报废了也还是公家财产，在会计制度上叫残值，除非卖给你了！”我说：“厂里一些师傅也都是把报废电器修好拿回家用的。”老爸说：“那是他们不对！你不能拿，明天就给我送回去！”我把电扇一关，回家睡觉，不理睬他了。妈妈打圆场，说天热，用几天就送回去，说孩子大了，自尊性强，你不能好好说话吗。听妈妈帮我说话，来劲了，我在屋里又顶了老爸一句：“上次我们家下水道坏了，你不是也从工地带了一块铁皮回来修理的吗？”父亲大怒：“那个铁皮我是办过手续的，工资扣了五毛钱。你还年轻，没经历过运动，没吃过苦头！告诉你一条原则：公家的便宜不能占！”我和他飚着，就是没有送回去。老爸的固执劲来了：“给你一个星期时间，下次回来，电扇还在家，我就送到你们厂去，找你们厂长谈谈，还团总支副书记呢，怎么当的！”妈妈后来劝我，说你老爸就是这个犟脾气，你搞不过他的，送回去吧，这么多夏天都过来。等条件好了，我们买个风扇。这次论争记忆犹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老爸的固执取得了胜利，但我得到的“公家的便宜不能占”的家训在后来几十年的工作中更是受益匪浅。老爸晚年的时候，还做了一件“固执”的事。他和台湾的四叔、上海的五叔凑了10万元钱，给老家的淮安中学建了一个图书馆，捐了了八千册图书。这中间他“固执己见”，排除了家庭、亲友、子女之间的种种不同意见，终于办成了这件善事。

老爸活到九十。告别仪式上，淮安中学专程用卡车给父亲送来一个直径两米的花圈，上面写着：“奉先人志捐书惠桃李，为后世范美德子孙馨”。老爸用“积财千万，无过读书”和“成大事者，必固执也”的金句演绎了他平凡的人生，也给我们留下了珍贵的精神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