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更的滋味如何?有一位好奇的记者发现,金宇澄先生写《繁花》,是花了7个月的时间在一个名叫“弄堂网”的沪语网站上日更的,深感震惊。因为在我们通常的印象里,日更只能是玄幻小说、武侠小说、盗墓小说等通俗文学的写作方法,因为语言不考究,想象很肆意,结构很单一,戏剧冲突波澜迭起,因此估计作者也像一枚正在吐丝的春蚕,欲罢不能。金宇澄的写作突破了我们的见识——连严肃文学也可以这样干?
金宇澄露出了上海老绅士特有的矜持又有一点自得的微笑,他回应说:怎么不能?我小时候,十分敬佩扬州评话名家王少堂先生,每到中午十二点半,长袍一穿、惊堂木一拍,他就开讲。几十个上百个的人物,波澜壮阔的故事,都是从他嘴里徐徐吐露出来的。比如他说《水浒》,九纹龙史进带出了鲁提辖鲁智深,鲁智深拳打镇关西后被迫出家,倒拔垂杨柳的时候遇上了林冲,带出了林冲的故事,林冲遭到高衙内的迫害被发配,经历了雪夜中绝望的奔走与反抗,才引出了梁山好汉的传奇。这就是特别富于中国特色的“话本”模式,它的结构是穿针引线式的,A的出场带出了B,B的出场又带出了C,同时有追溯,有呼应,有伏笔,有悬念,把人一探究竟、且听下文的好奇心都勾引了出来。从少年时代起,今日的老金就设想要当一个自编自说的“说书人”,把读者的馋虫都勾出来。
当然,少时,他还不知道有“日更”这一说。
当了几十年的文学编辑,手痒了,老金在“弄堂网”一开写,就有识货的上海读者每天搬个小板凳等着看。读者还会对人物的命运走向,性格的嬗变转侧,写出自己的看法。要不要应承他们的揣度?还是得绕开读者的思维定式另辟蹊径?老金每天都在与读者捉迷藏。“捉迷藏的乐趣在于不被轻而易举地找到,但,又不能不被人找到。”
而这种仿佛接上了“弹幕”的日更,很快也让金宇澄本人上了瘾。那七个月,他每天早上五点四十分起床写作,写两个小时,按时吃早饭上班。与此同时,他时时刻刻在考虑写作的内容,坐车在想,吃饭在想,洗澡在想,晚上出门遛弯,经常把买的水果落在店里回了家。他非但没有变得憔悴烦躁,反而变得神采奕奕,就发际线上升露出的光溜大脑门,也让他更像一个阅尽千帆的智者。他自己说,在写作的高潮,读者七嘴八舌的探讨与建议,就像一场喧嚣的飓风,然而他自己仿佛置身于 “风暴眼”中,内心更冷静,思虑更周全,他经常是超常发挥,使自己心目中原本灰扑扑的人物,都镀上了一层奇妙的立体光彩。
这就像一个天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孩,当街在翻跟斗,周围越是有人喝彩,孩子就翻得越来劲。
他就是那个翻嗨了的孩子。
《繁花》的写作,令金宇澄领会到日更的妙处,那就是一种对潜力的深度激发。再深究下文学史,他发现,“日更”可不是今天的新动态,而是十分悠久的文化传统。
狄更斯时代,月更和周更就开始了。身为报社记者,后来又担任律师事务所书记官的狄更斯,所有的小说都是在杂志上连载的。周刊上,他现写现发的长篇小说,一般分40周左右连载;月刊上的长篇小说,连载时间在20个月。一开始,不管是《匹克威克外传》还是《雾都孤儿》,他心中都只有一个故事梗概。小说会丰满成后来那个样子,连狄更斯本人也觉得惊讶。读者对情节发展的揣度、想象与设计,都变成了一封封书信,每天邮递到杂志社。杂志社派一位茶水小厮,在背包里装满读者给狄更斯的信,踏着伦敦的泥泞,步行或乘坐马车前往弗尼佛尔旅馆送信。
此后,鲁迅先生日更《阿Q正传》,金庸先生日更《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那会儿,都是靠报馆的杂役把读者的反馈传递给作家本人。鲁迅是由杂役小厮骑着自行车送信,金庸是靠杂役把打到明报来的电话,扼要摘录下来,递到社长先生桌上。
离开读者的及时反馈,单靠作家闭门造车,那些曾经激荡人心的故事还会存在,并放射出不朽的光芒吗?这可真的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