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省戏剧家协会>戏剧评论
刘旭东 | 化陈腐为神奇
——评昆曲《蝴蝶梦》
来源:江苏文艺评论   2023年05月12日09:43
看了江苏省昆剧院新编昆曲《蝴蝶梦》后,我在朋友圈发了一段观后感:“庄周试妻,妻试庄周。一台好戏,谐趣横生。夫妻忠贞,男女对分。古今共情,人性永恒。人少戏满,最难功成。祝贺昆曲《蝴蝶梦》大获成功!一台戏可以养活一个团。”

化陈腐为神奇——评昆曲《蝴蝶梦》

刘旭东

看了江苏省昆剧院新编昆曲《蝴蝶梦》后,我在朋友圈发了一段观后感:“庄周试妻,妻试庄周。一台好戏,谐趣横生。夫妻忠贞,男女对分。古今共情,人性永恒。人少戏满,最难功成。祝贺昆曲《蝴蝶梦》大获成功!一台戏可以养活一个团。”

这是我当时观剧后的直感,是内心的话。

说实话,《蝴蝶梦》的剧名让我有点纳闷,它与“庄生晓梦迷蝴蝶”相去甚远。再思之,庄生梦蝶,与庄生幻化成楚王孙,又似乎有相通之处。但这种剧名对于普通观众来说,还是有点绕。倒是原名《大劈棺》更为切题,它取材于《警世通言》《今古奇观》第二十回《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同一题材曾被改编为京剧、昆剧、豫剧、秦腔等剧目。原剧的主要情节是庄周试妻,酿成悲剧。

庄周得道,路遇新孀以扇扇坟,颇以为奇,问其缘由,乃因其夫生前有约,如要改嫁,当等坟土干后。故其迫不及待,企图扇干坟土,早早改嫁。庄周回家试探妻子田氏。田氏赌咒发誓,绝不改嫁。庄周伪装病死,成殓后,却幻化为楚王孙,携一苍头(老仆)来吊唁。田氏见王孙英俊年少,顿生爱慕,欲成好事。洞房中王孙假装头痛,谓死人脑髓可治,田氏乃劈棺取庄周之脑。庄周突然跃起,责骂田氏。田氏无地自容,羞愧自尽。庄周亦弃家而走。

这样的故事看似荒诞不经,却很诱人。虽然诱人,却过于陈腐。其宣扬的封建贞节观念,有违新伦理新道德,更与当下的时代精神格格不入。如不加以改造,是不宜演出和传播的。

著名剧作家罗周,化陈腐为神奇,从这一传奇框架中发现了独特的价值。她在保留了“庄周试妻”主要情节的基础上,添加了“妻试庄周”或曰“妻戏庄周”的好戏,使得全剧焕然一新。不仅新在故事,更新在人物,新在主题,新在风格。

这部新创昆曲《蝴蝶梦》,由《毁扇》《吊孝》《说亲》《回话》《做亲》《劈棺》等六折戏组成。从第三折《说亲》开始,田氏变得主动,到第四折《回话》,一半是庄周试妻,一半是妻试庄周,二人对白对唱,机锋迭出。第五折《做亲》庄周变得被动,不再是妻试庄周,而是妻戏庄周了,更是好戏连台,第六折《劈棺》直入高潮,田氏作势劈棺,受吓的不是田氏,而是装神弄鬼的庄周。而后二人和解,冰释前嫌恩爱如初。

编剧借田氏之口,引出全剧主题:“一檐之下,夫妻相疑,竟至于此。”实际上是从反面强调,夫妻之道,贵在信任。至此,全剧的主题获得了新生。这样的主题明人伦,接地气,有百益而无一害。

因为罗周的天才改编,田氏获得了崭新的面貌。她不再是水性杨花的荡妇,而是美慧过人的佳人。庄周也去了不少仙气,变成多情多疑的才子,弄巧成拙,令人失笑。

因为罗周的天才改编,全剧由悲剧变成了喜剧,无论是夸张到极致的情节,还是戏剧手法的运用,特别是两只蝴蝶精彩的昆丑表演,都让全剧谐趣横生,让观众忍俊不禁。一些现代语汇的窜入,更让观众捧腹不已,诸如“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嗔痴梦不虚,我绿我自己”“想你我夫妻,正当七年之痒,不甚恩爱”种种,莫不如此。

《蝴蝶梦》的艺术特色可以用“极简主义”四个字来概括。它首先表现在戏剧结构上,从庄周试妻,到妻戏庄周,丝滑过渡,平添张力,而绝无生涩之感。二是人物极简。全剧只有庄周、田氏、楚王孙、苍头、书僮,五个人,一台戏,活色生香,满台生辉。三是舞美极简,继承了传统昆曲的美学特征,改一桌两椅为一框一几一帘,抽象又具象,富有象征意义,因剧情变化而指代不同。

《蝴蝶梦》还有三美,一是文辞之美。这是罗周戏剧创作的一贯特色。罗周的戏剧语言,是诗的语言,无论唱词还是念白,都有极高的文学品味。抒情比兴,信手可得,下笔成韵。与以往相比,《蝴蝶梦》是站在《缀白裘》辑录的石庞原著基础之上的创作,又呈现出元杂剧的特色,大俗大雅,文学与市井杂揉,合辙合规,而生机勃勃。

二是音乐之美。乐队和舞台上乐工的配合,以管乐为主,其旋律音色,营造了一种特殊的舞台气息,大有仙气飘飘之感。乐工登台,突破了传统昆曲的做法,却与歌队在古希腊戏剧中的做法异曲同工。

三是表演之美。这是江苏省昆的豪华阵容,施夏明、周鑫、徐思佳以及两个昆丑演员钱伟、朱贤哲的表演精彩绝伦。周鑫的庄周,施夏明的楚王孙,一而二,二而一,配合得当,天衣无缝。特别是施夏明的楚王孙,风流倜傥,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魅力。徐思佳的田氏,在审与被审之间的心理转换难度极大,徐思佳演活了这个田氏,这是传统舞台上的田氏所不能比拟的。

《蝴蝶梦》的结尾是罗周的神来之笔,庄周问田氏,如果未能发现楚王孙就是庄子休,会如何?田氏并不直接回答,反问庄周,如果自己未能识破,羞惭自尽,又当如何?这种灵魂拷问,让戏剧高潮之后,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昆曲的魅力代表了中国传统戏曲艺术之美。它既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其程式手法暗合了现代戏剧所追求的“间离效果”,比如,舞台上始终存在的五位乐工,既是乐队的一部分,又似乎是一种符号,时时提醒观众,这是在演戏,不要入戏太深。这种提醒,是建立在对自身戏剧魅力高度自信的基础之上的。弄不好,它就是一种干扰。但《蝴蝶梦》却以此造成了一种独特的审美境界,我们既融入了剧情,又留一分清醒,时时响应着编导的设问。

总而言之,《蝴蝶梦》传承了中华传统美学精神,是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成功范本。

江苏省昆剧院近年成就非凡,传承经典如《牡丹亭》《白罗衫》,成绩斐然。新创精品,更是精彩纷呈。从《眷江城》到《世说新语》到《瞿秋白》再到《蝴蝶梦》,在昆曲现代化的道路上不断探索,部部出彩,可圈可点。尤其《蝴蝶梦》以其文学性、市民性、简易性而具有反复演出的可能性,其传达的主题是大有益于世道人心的。

如果说,当年《十五贯》,一台戏救活一个剧种,我预感,《蝴蝶梦》,一台戏可以养活一个团。

作者简介

刘旭东,江苏省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书记处书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一级编剧。毕业于复旦大学文学专业,获得长江商学院EMBA硕士学位。

著有影视评论文集《聚沙集》、电视评论文集《惊鸿集》和文艺评论文集《依仁集》、散文集《吾乡食物》、《吾乡风物》、诗集《人生到处》等。

曾被中国文联授予“全国百名优秀青年文艺家”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