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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讯 | 为传统戏曲现代化探索新路
——观小剧场扬剧《千里江山》
来源:江苏艺术评论   2023年04月23日15:14
从2000年小剧场京剧《马前泼水》上演算起,中国小剧场戏曲已经走过了23年的历程。小剧场戏曲已经成为传统戏曲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先锋地带。小剧场扬剧《千里江山》由流行IP《千里江山图》青绿长卷起兴敷衍,以“四折一尾声”的精巧结构,环环相扣,悬念丛生,营造出哲理与诗意交相辉映的舞台空间,堪称一部小剧场戏曲的佳作。有“现象级”舞蹈诗剧《只此青绿》的高峰在前,小剧场扬剧《千里江山》如何做到另辟蹊径、出奇制胜?

为传统戏曲现代化探索新路

——观小剧场扬剧《千里江山》

潘 讯

从2000年小剧场京剧《马前泼水》上演算起,中国小剧场戏曲已经走过了23年的历程。小剧场戏曲已经成为传统戏曲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先锋地带。小剧场扬剧《千里江山》由流行IP《千里江山图》青绿长卷起兴敷衍,以“四折一尾声”的精巧结构,环环相扣,悬念丛生,营造出哲理与诗意交相辉映的舞台空间,堪称一部小剧场戏曲的佳作。有“现象级”舞蹈诗剧《只此青绿》的高峰在前,小剧场扬剧《千里江山》如何做到另辟蹊径、出奇制胜?

《千里江山图》本就是一幅“奇卷”!奇就奇在这幅“千年青绿山水第一神品”竟出自一位18岁的少年王希孟之手,奇就奇在这位天才纵逸的画家在正史中竟无记载,奇就奇在那一抹古老的“青绿”一经面世就成为全民流行色。实验性、探索性是小剧场的自带基因。罗周笔下的《千里江山》就是要“奇中破奇”,带领观众穿越画卷中的幽峰奇谷、飞壑流泉,去探询人生与艺术的大命题。

最早揭示《千里江山图》的作者为王希孟,并将其与宋徽宗联系起来的史料,就是原画上蔡京的题跋。题跋也不过寥寥数语,仅点明希孟年龄(“年十八岁”)以及与徽宗的师生关系(“亲授其法”)。“虚戈生戏”,《千里江山》的先锋性就在于无中生有的故事设计。罗周抓住王希孟“天子门生”和“少年天才”这双重身份,用意以镜像式的结构将宋徽宗与王希孟这对师生对照着写,映衬着写。又在梦与现实的交替中穿插着写,流转着写。罗周进一步调动自己的想象力,创造出一个恍兮惚兮、窈兮冥兮的梦中人物——瑶姬。“她是屈大夫之山鬼、曹子建之洛神、张僧繇之龙女、李义山之沧海月、元微之之巫山云……”瑶姬,是梦中情人,又是缪斯女神,她每夜来宫中与希孟相会,竟令他“一日一瘦,无端憔悴”。奇幻之处在于,同样的“瑶姬”也曾出现在少年徽宗的梦里,他也是“夜夜化鹤,疲倦欲死”。瑶姬联通了宋徽宗与王希孟的“梦”,瑶姬引领着宋徽宗与王希孟穿风逐月,下笔如神。其实,还不仅于此,剧中还创造了一个双重镜像,梦中的瑶姬与现实中的蔡京其实也构成了反向镜像,瑶姬要把徽宗与希孟引向艺术的天国,蔡京则重重地坐向纷乱的世道。四角人物的设置既包含“双重镜像”,又包含着两股力量对两个主要人物的反向撕扯,关联着宋徽宗与王希孟乍和分离。

以梦入戏本是戏曲舞台的惯常,《千里江山》的巧思在于让互为镜像的两个人物双双同入一梦。梦中师徒一起纵情追逐文艺女神,“向那山远水长、水阔山高、山山水水、无垠青绿之处去也!”对徽宗来说,这是精神的远游。对希孟来说,这是心灵的流观。如何对待梦中的瑶姬,如何对待心中的艺术,这是剧中师生碰撞的焦点,是最璀璨的精神火花。梦醒后,徽宗叱令希孟出宫,“放过自己,自然无恙”,希孟则步步紧逼,他说“百岁之身,不如一画之存”,又说“宁取一画,敢舍此身”。徽宗从王希孟身上发现了少年的自己、艺术家的自己。但是,帝王的身份,又使他不能做一个艺术家、不甘做一个艺术家。回归到历史场景中,如果说当年宋徽宗以《千里江山图》赐蔡京还有期勉之意,那么扬剧《千里江山》则完全解构了这一意图。以遗作赐蔡京更有诀别之意,他是在与爱徒王希孟诀别,与少年赵佶诀别,与帝王艺术家诀别。但是,王希孟无疑是徽宗的化身与代言,正如徽宗对爱徒的知之深、爱之切,王希孟也洞穿了徽宗心底的隐曲,“官家能入小生之梦,以身化鹤、重舞云天,足见当年之梦,犹在怀抱。”因此,发出了“先生念念之处,弟子代君前往”的誓言。

小剧场戏曲的现代面貌并不仅仅停留在思想开掘和人物塑造上,还要追求戏曲讲述方式与表现效果的创造性突破。如狂草般跌宕翻卷的舞蹈,超越了扬剧老生、小生行当的表演程式,成为本剧最大的特色。李政成出身扬剧世家,以武戏出科,又师承裴艳玲、柯军等戏剧大师,具有深厚的武打功底。剧中最精彩的是宋徽宗与王希孟师徒的“对手戏”,每一幕都有每一幕的精彩,每一幕也都有每一幕的寓意。第一折“奇遇”中,宋徽宗与王希孟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希孟蘸酒为墨,瞬间绘就山水起伏,徽宗举重若轻,轻轻点染一对白鹤翩跹起舞。在徽宗眼中“恍惚惚相逢故人知是谁?”少年希孟看了,则“霎时间酸苦交缠心更愧”。这是在双方不知道彼此身份的前提下的偶然邂逅,但是对艺术的苦心孤诣刹那间就超越了九五之尊与落榜少年的鸿沟,这是他们的遇合之始。最浓墨重彩的舞蹈还是第三折“异梦”,瑶姬浮现梦中,与徽宗、希孟一起的载歌载舞。纱幕屏风将舞台区隔成三个空间,这三个空间似断还连,息息相通,瑶姬长长的水袖联系着徽宗与希孟,在翻飞飘逸中,追寻、拷问、沉迷、犹疑,“阴阴沉沉若风雨杂遝而骤至,飘飘渺渺若云烟吞吐于太空。”戏曲的变革与创新,说到底是唱腔、音乐的变革与创新。小剧场扬剧在配乐上引入了单簧管、古琴,唱腔摆脱了扬剧的传统唱腔,演唱更加松弛。让弦滚板是扬剧的特色,过门即引入弦乐。但是,剧中的许多唱腔设计却舍弃了过门弦乐,而直接进入演唱。如第三折《异梦》中,徽宗为了一探究竟,提出与希孟抵足而眠,希孟提灯引路一段对唱,“手提宫灯引君王,莺啭花外度禁墙”,即改造了让弦滚板的传统唱法。

诗意、诗情是中华戏曲最重要的审美特征,也是最能够牵动当代青年观众的美学呼唤。罗周创作向来以曲词典雅著称,在京昆大戏中如此,在小剧种中,她也能根据地方戏的演唱规格,转化出另一番满口生香的清词丽句。最精彩的当属第三折“异梦”中,徽宗与希孟双双入梦,与瑶姬相会,在无垠山水中翻飞追逐的一大段唱词。“但只见飞虹跨空破清晓,噢!原来是东西千尺架长桥……猛抬头孤峰险傲,没云顶万丈之高!……隐约约耳闻得猿啼虎啸,又似见鸾凤车旗幢招摇。”令人想起田汉笔下越剧《情探》“行路”中的经典唱段:“飘荡荡离了莱阳卫,又只见漓水北去,沂水南回。过青州淄川,点缀着三两个都会,猛抬头又望见泰山巍巍。”诗意空间的营造还有尾声部分。这里,希孟与徽宗又重逢了,徽宗隐约于天幕深处,希孟自台口频频回望,他们中间隔着纱幕,在定格的那一刻,他们都瞩目于自己心中的“千里江山”。此处,李政成饰演的宋徽宗再次以道情腔吟唱的“乱灯影,醉醒中”,低沉哀婉,泣不成声。回望也是诀别,“酒阑人寂冷梧桐,惊起梦魂宫漏永”,这是徽宗的自我凭吊。他永远不能和爱徒一样,“乘兴时穿山过水,飞毫处绿淡青浓。”这诗意的尾声,余音渺渺,萦绕不绝。

小剧场戏剧素来有“小而精”“精而美”之称。小剧场戏曲固然要追求舞台简约,但是扬剧《千里江山》的舞台设置和舞美呈现上还需向精致细腻处打磨。舞台上以6扇薄纱屏风的灵活组合,区隔舞台空间、营造青绿山水氛围,固然有灵巧集约之感,但是屏风装置还略显粗糙,尤其是边框灯光打亮后破坏了本该诗意空灵的舞台氛围。剧中瑶姬的水袖的运用也十分出彩,既烘托了飘飘欲仙的风致,在宋徽宗与王希孟对她的倾诉与追逐中又有缠绵之感,挥舞时如云霓涌动,展开时又如画卷铺陈。但是,舞台上的水袖还略显繁冗沉重,水袖的色彩本是对青绿山水元素的提炼,在色彩上还可以多用一些过渡色、融合色,营造出更加飘逸灵动的气氛。

对于罗周来说,《千里江山》是她数十部创作中的一部。对于扬剧和李政成师徒来说,却是他们的“首秀”。传统戏曲始终处在流动与建构之中,小剧场扬剧不仅为这门剧种带来了新机,也为传统戏曲现代化探索积累了新的经验。

作者简介

潘讯,江苏省文联网络文艺传播部主任、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江苏省艺术评论学会曲艺委员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