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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宝珍 | “吃饭问题”的家国意义
2022年08月15日11:09
“陈奂生”是常州籍作家高晓声笔下的典型人物,在短篇小说《陈奂生上城》中,这位背负历史重荷、带有时代气息、体现乡土伦理的农民形象个性鲜明,栩栩如生。《陈奂生的吃饭问题》,是常州滑稽剧团演出的新创滑稽戏,王宏、张军编剧,胡宗琪导演。这部喜剧,与高晓声的小说明显不同,除了保持了陈奂生、吴书记两个名字以及他们的身份之外,对人物的关系、性格、行动、处境、命运等做了全新的艺术建构。此剧与传统的滑稽戏不同,讲述的是一个充满了时代内涵和反思意味的感人故事。全剧以晚年陈奂生的回忆切入剧情,用旧日情景再现展开叙事,喜剧性的幽默讽刺与正剧性的人生冲突悲喜交集,既有历史与人生的丰富况味,又有滑稽剧的喜乐风趣。

《陈奂生的吃饭问题》剧照

“陈奂生”是常州籍作家高晓声笔下的典型人物,在短篇小说《陈奂生上城》中,这位背负历史重荷、带有时代气息、体现乡土伦理的农民形象个性鲜明,栩栩如生。《陈奂生的吃饭问题》,是常州滑稽剧团演出的新创滑稽戏,王宏、张军编剧,胡宗琪导演。这部喜剧,与高晓声的小说明显不同,除了保持了陈奂生、吴书记两个名字以及他们的身份之外,对人物的关系、性格、行动、处境、命运等做了全新的艺术建构。此剧与传统的滑稽戏不同,讲述的是一个充满了时代内涵和反思意味的感人故事。全剧以晚年陈奂生的回忆切入剧情,用旧日情景再现展开叙事,喜剧性的幽默讽刺与正剧性的人生冲突悲喜交集,既有历史与人生的丰富况味,又有滑稽剧的喜乐风趣。

其一,“吃饭问题”蕴含深刻哲思。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农村经济向来是国民经济的重要支撑,此剧将艺术视角聚焦农民与土地的关系,围绕吃饭问题将农民的命运起伏进行了形象的表达与深刻的揭示。

当时光进入新世纪之后,陈奂生一家早已解决了温饱问题,可是之后围绕着土地流转,家庭亲情关系却变得微妙而疏离。陈奂生患上了食道癌,生命进入倒计时,他一个人嘟嘟囔囔:“吃饭是个问题,问题不是吃饭,不是吃饭问题”。他开始回忆此生与吃饭有关的种种事情。

应当说,“吃饭”是此剧的“戏眼”,也是矛盾冲突、亲情变化的焦点。淡然此中的吃饭,并不单指一粥一饭,而是泛指生命赖以存续、精神赖以提升的物质基础问题。此剧的整体叙事,都与吃饭有关,不同历史节点的吃饭,串联起一系列与农民利益攸关的事件,聚焦了人的处境、人的命运、人的心灵、人的价值的演进与嬗变,“吃饭问题”既推进着剧情水到渠成的发展,又凸显了主题呈现背后的人生与哲理内涵。有道是,道在蝼蚁,道在屎溺,吃饭问题从来都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问题,因此,此剧从小人物的成功塑造中,揭示生命和生存的大道理。

1970年,陈奂生因为贫穷,娶不起媳妇,成了穷得叮当烂响的“漏斗户”、光棍汉。他不期然邂逅了讨饭的傻妹,脑子灵光的队长王本顺,看到流浪女闯进了光棍汉的家门,便撺掇他们稀里糊涂成了亲,为了一碗饭,傻妹愿意嫁给陈奂生,连带着让她的两儿一女陈两、陈斤、陈吨成了陈奂生的家人。陈奂生有了热热闹闹的家,来不及开心,就不得不承担生活的重压,解决五口人的吃饭的问题,他实在力不从心,一家人经常饿肚子。而大搞形式主义的队长王本顺,为了应付上级领导的检查,在陈奂生家里摆起了架空的米缸和全村凑起来的餐饭。吴书记来到陈家,从陈奂生前言不搭后语的说法,还有农民盯着食物的饥饿的眼神,一下子发现了弄虚作假的问题,他体恤农民,秉公办事,给村民留足了口粮。家有余粮遇事不慌,陈奂生还来不及高兴,傻妹却因贪吃生米又喝了凉水肚胀身亡。悲与喜就是这样不断转换,交错轮替,形成人物命运的玄机,并且充满了辩证统一的哲理。

其二,直面吃饱以后的新问题。改革开放以后,包产到户,分田分地。可是王本顺不想给陈奂生的三个孩子分田,理由是村里人多地少,那三个孩子不是本村人。陈奂生绞尽脑汁,想尽办法,最后跪地求告,说什么也要为孩子们赢得一方田土。在吴书记的帮助下,陈奂生拿到了全家人的土地证,这是他此生的大幸。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吃饭不成问题,可是过惯了苦日子的陈奂生依然吝啬,以致把二儿子的婚礼宴席办成了豆腐汇聚,被挑理的亲家掀翻了桌子。二儿子在儿媳的鼓动下,跟老父亲闹起了分家,他们拿上用自己的土地置换的钱,乐颠颠地跑到外面做生意去了。孩子们渐渐长大,女儿陈吨成为村主任,她要带领村里人成立美丽乡村合作社,土地入股,联合经营。没想到这又戳中了陈奂生的隐痛,他要把土地牢牢地守住,不离不弃。二儿子夫妻俩听说土地可以入股升值,生意失败的同名又打起了小算盘,盼望着占有老爹名下的土地收益。问题与矛盾在生活里交织,它们的存在才是人生的必然逻辑。

正如邓小平所言,吃不饱有吃不饱的问题,吃饱了以后也还会有新的问题。老实巴交的农民陈奂生,在琢磨这个问题,不是吃饭问题,那是什么问题?此剧的深刻处在于,它揭示的是人性问题,用一个学术点的话语讲,就是人们深藏在内部的灵魂随着物欲的膨胀而形成了一种掠夺性、占有性的疯狂,它像一个无法平静的深深的海洋,内部狂卷着一股具有吞噬性的力量,造成了人们心灵的空虚与欠缺感——这是富裕之后的精神迷惘。陈奂生最骄傲的长子陈两,却给他带来最大的忧伤——身为粮食局长的长子,在贪欲的驱使下私自倒卖国家存粮,走上了违法犯罪的道路。陈奂生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他以朴实的农民心理,以他自身性格的顽强,号令全家,一人欠债全家赔偿。

其三,鲜明的人物形象饱含历史的沧桑感。此剧的空间基本上限定在陈奂生的家庭,时间的延展却从抗日战争延续到当下时空,吴书记曾说起他少年时听到新四军开饭的军号声,他就凑过去,战士们给他饭吃,他就参加了新四军。可以说,一个吃饭问题,涵盖了从现代到当代普通百姓的生存状态和命运转机。从分田地到合作化,从包产到户到新农村建设,从吃不饱到吃得饱,再到吃得好,此剧在陈奂生的具体的个人境遇中,凸显的是时代进步、经济发展的宏大主题。一个个历史的节点,被小日历牌翻出来加以强调,但它不是简单地表现时间的流逝,也不是线性地表现事件的流程,它重在表现人,表现朴实、善良、平凡甚至不那么完美但是特别接地气的人的命运。陈奂生善良老实但也不乏他农民式的狡黠,队长给他和傻妹手上盖了大印,权当结婚证,他留了个心眼拍照证明。包产分地时,王本顺和村民想要剥夺三个孩子的土地权,陈奂生一通狡辩,驳得王本顺哑口无言。生病后他独自待在暗屋里,三个孩子来看他,都以为他不在家,陈奂生一眼看穿了此中的问题:“这些傻玩意,没一个想到开灯的,老三是火燎心急,忘了开灯,老二是一肚子心机,他心里根本没灯……老大,老大是啥?老大是心黑,心黑了,有灯也没用了。”陈奂生养大了没有血缘的三个孩子,老大东窗事发后,200万贪污款他要全家扛下,为此他不惜卖房子,掏出棺材本。陈奂生动员儿女们,为老大凑钱减轻罪行,并为老大留下土地拥有权,让他出狱后用以谋生。陈奂生劝说老大陈两:国家干部要吃自己碗里的,别人碗里的不能碰。此时的话语,渗透着中国人的是非判断和公理正义。他送一小袋种子给儿子,此中大有深意。

为吃饭嫁陈奂生的傻妹人傻心实,或许就因为她脑子不甚灵光,人就变得乐观敞亮,陈奂生说你为什么嫁给我,又没得饭吃,傻妹却讲,现在没得,将来会有,将来没有,我要饭给你吃。这是最真挚最诚恳的爱情表达。傻妹特别爱她的孩子,没有爱的语言却有爱的行动,为了孩子有饭吃,她愿意嫁人;为了让孩子吃上一口饭,她情愿饿肚子喝凉水,这是了不起的中华母亲。好不容易有粮食了,她犯了傻劲,吃生米喝凉水,撑坏了身体,临终前还不忘嘱托陈奂生照顾三个孩子。傻妹的傻,在这部剧里有寓言的象征的意味。哪一个痴心爱孩子的母亲,不是透着几分傻气呢?傻妹作为一个有戏剧表现力的符号,生生死死都跟这个家庭联系在一起,镜框里的她不时跳进跳出,始终参与戏剧行动。

其四,此剧充满喜剧旨趣与幽默特性。剧中有很多啼笑皆非、笑中含泪、触碰软肋、耐人寻味的喜剧性话语。比如大家都吃不饱肚子,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含着口号:“多交一吨粮,填平太平洋,少吃一口粥,救活全欧洲,节约一滴油,解放全地球!”陈奂生看不下去,直接说:“队长,过去你也就是扯扯蛋,现在扯大了,还扯上地球了?”王本顺说,吴书记要来,杀只鸡吧。陈奂生说,我倒是属鸡的。王本顺恼火:我还是属猪的呢。陈奂生马上搭话:那杀你吧。此种反抗是农民式的机智。王本顺拿出全村人凑的鸡鸭,陈奂生说,大家都捐出了两条腿(鸡),我拿出四条腿(桌子)吧。随后摆出了他家的桌子。类似的台词有很多,增加了此剧的喜剧性、娱乐性。

王本顺与陈焕生的冲突是喜剧性的。王本顺就像时代浪潮里的沙粒,哪里也少不了他,哪里也都嫌弃他。他也好也坏,亦正亦邪。他有点小坏但没有大恶,他顺手帮人也常怀私心。“左倾”农村政策流行时,他弄虚作假,喊口号,搞浮夸,他可以帮陈奂生娶妻,也可以不给他孩子分地,他咒骂陈奂生不肯土地入股,又可怜他们全家集资退赔长子的赃款。陈家二儿子和儿媳是一对自以为特聪明会算计,其实总是犯傻出乱子的两个活宝。女婿刘和平的情商很低,不着四六的话语与应当表达的意思总是背离,他像戏曲里的二花脸,有了他似乎多余,没有他不像戏、不成趣。剧中人物行动的动机与结果的悖谬、话语的所指与能指的背离、亲情的凝聚与利益的反噬之间的龃龉,在在形成喜剧性张力,并显现出可笑的滑稽。

戏剧的结尾,舞台上展现了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美好愿景,它像美丽的画卷徐徐展开,风景这边独好。陈奂生的子孙们在面对吃饭问题的时候,不会像先辈那样耗费那么多的体力心力,然而生活在继续,他们将面临新的问题,也将迎来历史性机遇。总之,《陈奂生的吃饭问题》是一部有内涵、有张力、有意味的好戏。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所长、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