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省戏剧家协会>戏剧评论
新概念昆曲《邯郸梦》的回顾与思考
来源:江苏艺术评论   2022年03月09日11:50
2016年是明代戏曲家汤显祖和英国戏剧家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也给昆曲艺术走出国门,迈向世界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契机,当年,江苏省昆曲界相继推出一系列与之相关的舞台力作,其中省昆以“汤莎会”著称的新概念昆曲《邯郸梦》给观众的印象尤深,可谓盛传一时。然除了一众报道式评述外,学术界真正投入研究的并不多。

创新与坚守

活力持久的艺术辩证法

——新概念昆曲《邯郸梦》的回顾与思考

2016年是明代戏曲家汤显祖和英国戏剧家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也给昆曲艺术走出国门,迈向世界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契机,当年,江苏省昆曲界相继推出一系列与之相关的舞台力作,其中省昆以“汤莎会”著称的新概念昆曲《邯郸梦》给观众的印象尤深,可谓盛传一时。然除了一众报道式评述外,学术界真正投入研究的并不多。时过境迁,人们更似乎将其忘却。笔者曾将其与另两部同类作品《醉心花》《当德彪西遇上杜丽娘》进行比较,并结合上个世纪50年代梅兰芳先生的命题,提出昆曲国际化探索:“移步”而不能“换形”问题,今天还想以此为理论参照,从两点论的艺术辩证法角度讨论,虽不无炒冷饭之嫌,却也并非毫无意义。

一、迈向世界——强烈的创新意识

《邯郸梦》由昆曲表演艺术家柯军和英国著名导演利昂•鲁宾(Leon Rubin)共同执导,以汤显祖的名作《邯郸梦》为主干,同时将莎士比亚的《麦克白》、《李尔王》、《黄金梦》等作品中有关生死的片段进行进行拼贴、融合,实现汤显祖与莎士比亚的“跨时空交流”。莎士比亚与汤显祖的戏剧都是开放式的结构,这为后世艺术家留下了非常大的创作空间。《邯郸梦》的中英编导团队充分运用了这种开放结构的特色,把中西音乐、莎翁与汤翁的人间情梦交织成一台充满创意的年度大戏,至今仍值得回味。

不难看出,《邯郸梦》的最大特点是将视野聚焦在国际化,这也是新概念昆曲的时代精神所在。柯军是国内最早策划汤莎对话的昆曲人。据他介绍,新概念昆曲《邯郸梦》是“有关梦醒,荣哀,欲望和生死;有关汤莎的协作和对话。”具体说来,柯军希望用汤显祖最具思想性的剧目与莎翁的作品对话。“从这个角度来考量,《邯郸梦》讲述的是有关梦醒、荣哀、欲望和生死,与莎剧气质最接近,适合拼接与混编,构成哲思的混响。”《邯郸梦》改编自汤显祖代表作“临川四梦”之一的《邯郸记》,叙述卢生羡慕功名利禄,吕洞宾欲点化于他,让其倚枕而梦。梦中,卢生迎娶娇娘,建功立业,虽然中途遭人陷害,却化险为夷,辗转升任宰相,最终极欢尽欲后老病而死。“突然醒来,方知原是一枕黄粱”,从此顿悟。这是一部融思想性、艺术性、哲理性为一体的剧作,对超脱生死困扰的人生道路进行了探讨。在古老昆曲艺术迈向世界中显示了强烈的创新意识,意图在昆剧已有的领域和表现手段方面有所突破,同时展现了自身的独有特色。

在舞台实践上,《邯郸梦》也下了较深的功夫,文本采取的是西方现代派艺术常用的嵌入法,也称拼接法,将汤剧一种与莎剧多种错开互嵌,揭示中西两大民族不同的生活和艺术观念。昆曲和莎剧的表演形态虽说截然不同,但汤显祖和莎士比亚近乎同时的生活时代,作品体现的时代政治风貌和社会形态特征,甚且对中英两大国度在同一时期所经历的,有着极度相似的社会思潮重大变革之折射,让这部剧作的两个组成部分,有了高度的相似性乃至相通性,而这也成为两剧能够进行同台演绎的基础,可谓各得其所,相互映衬。全剧拼贴和融合了莎士比亚《麦克白》《李尔王》《仲夏夜之梦》等作品中有关生死的著名片段,每一场戏中都会出现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如麦克白、李尔王等,实现了汤剧和莎剧的跨时空“演出”。观众不难体会,二胡与吉他合奏、演员在台下穿行、卢生梦境中的事件也在莎翁剧作场景中出现……尤其是李尔王和麦克白的莎翁剧作角色进入卢生的梦境之中时,不同文化、不同时空之间的交织错落,不但营造了一场汤翁与莎翁的对话,也给舞台带来了全新的观感体验。“梦想,荣哀,欲望和生死”的人生主题被两国艺术家得以共同表现,虽说是拼贴融合之作,却也连贯而酣畅,有力地展现了一种克服语言障碍,勇于创新的探索精神。

二、坚持艺术的自身规律——不变形

《邯郸梦》在立意创新的同时也有所坚持,这是艺术天平的另一端,亦即昆曲艺术自身,具体说昆曲就是昆曲,没有试图过多诠释乃至迁就西方艺术理念,昆曲没有变成别的东西。

如前所言,在汤显祖“临川四梦”中,导演之所以选择《邯郸梦》是因为这部剧本身就是一部融思想性、艺术性、哲理性为一体的作品。导演们的主旨和初衷相当明确,推出的是一场“有关梦想、荣衰、欲望和生死,有关汤莎的协作和对话。”全剧选取《邯郸梦》的《入梦》、《勒功》、《法场》、《生寤》四出戏为主干,揭示了“梦里人生”、“建功立业”、“乐极而终”、“梦死而醒”的哲思,在其中融入“梦”(《仲夏夜之梦》)、“情”(第十二夜)、“权势”(《麦克白》)、“财富”(《黄金梦》)、“子孙”(《李尔王》)等莎士比亚作品,对主题起到深化和烘托的作用,始终保持哲思的流畅和贯通。剧情发展过程中安排有一系列幽默的桥段设计,在音乐、舞美、表演、剧情、台词翻译各个方面都进行了精心的打磨。观众不难发现,在《邯郸梦》演出中,无论饰演卢生的柯军还是饰演店小二的李鸿良,抑或徐云秀饰演的卢妻以及饰演高力士等角色的其他演员,皆能在昆曲自身的艺术规范中找到自身定位。唱腔呈现的是原汁原味的昆曲,昆曲的灵魂在于唱,唱腔保持了,昆曲的本原即坚守住了。非但如此,表演程式以及乐队和文武场面最大限度地保持了昆曲特色。甚至连“水袖”、“起霸”、“甩发”这些基本功夫都表现得中规中矩。当然,英方演员同样如此,他们中既有资深的教授级莎剧表演者,如曾经的皇家莎士比亚剧院演员乔纳森·菲尔斯,也有歌舞俱佳的新生代演员,他们对莎剧的理解和阐释可以说同样相当到位。英国著名青年小提琴演奏家查理·席姆也倾情登台,为《邯郸梦》演奏精彩序曲。可以说,中英艺术家都未在异域和其他戏剧类型的同台协调互动中迷失了自我。正如有评论所言,解构,却不以解构为目的。跨界,却不在交换中妥协。诚哉斯言!

三、结论

创新和坚守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成就和影响均不容低估。与此同时,编演中出现的问题亦应重视,探索不能只满足一时轰动,研究更不能缺位。

首先应当肯定,《邯郸梦》两方面成就对当代昆曲界所带来的积极影响均不容低估。作为省昆乃至江苏省演艺集团精心打造的精品剧目和2016伦敦设计节“南京文化周”的核心内容,《邯郸梦》远赴莎士比亚的家乡英国访问,在伦敦和莎士比亚戏剧演员同台演出,共同演绎两大中西戏剧艺术家的对话,可谓昆曲演出和交流史上的一件大事。上个世纪30年代,以梅兰芳为代表的老一辈戏曲表演艺术家先后出国访问演出,足迹遍布欧美大陆,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可以看作是中国戏剧迈向世界最早的脚步。然而,那时的访问,基本上带着现成的剧目出去,演出的内容和形式并未有根本性的创新,更未提升到中西戏剧文化对话的高度,而”汤莎会”《邯郸梦》的情况则有根本性的不同。其中最主要的便是伴随着脚步迈出国门的是观念和创意。换句话说,演员的迈出国门只是一种形式,更重要的是内容和形式前所未有的国际化创新,而且这种创新又是以对昆曲艺术规律的坚守为其原则。谁都知道,任何创新都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而是有其前提和基础的。正因为有了对昆曲艺术本质的坚守,“移步”而不“换形”,起作用的是真正的艺术辩证法。也正因为紧紧抓住了这一点,才会使得所有的创新都能抓住观众,才能真正有利于昆曲的发展。

当然,和任何一种艺术创新均伴随着不成熟一样,《邯郸梦》的编和演均还存在着值得斟酌和改进的地方,比如说幕启时的点亮蜡烛,中间的检场,以及中英演员的互动式场面的衔接等等,这些或多或少显示着生硬,明显有改善和提高的空间。另外,结构性问题还体现在过于哲理化和雅化,有违传统舞台艺术的本质,“小众化”被推向了极致,有进入真正的象牙塔的危险。有人说,让哲学回归戏剧,听起来很美妙,却也在实际上赋予了昆剧所不能承担也不应承担的任务。这一点同样在另一方面给予我们启示。但无论如何,《邯郸梦》的成就是突出的,尤其是作品文采斐然、诗意浓郁的昆剧唱腔和念白配上莎剧精彩深刻的心理冲突展现给观众的冲击是实实在在的。创新之中又有所坚守。这种艺术辨证精神,用主演柯军自己的话说是“新概念昆曲更代表着向中国文人精神或者说知识分子精神的回归。”这一点已得到了中外艺术家的公认。据报道,英方导演鲁宾在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时认为,昆曲是精致、优美、迷人的中国表演艺术遗产,没有亲自体验就无法理解。“我被演员们的情感表达深深打动。这不仅是一种表演技术,更是一门复杂的艺术形式。”这也是对新概念昆曲《邯郸梦》恰如其分的评价。需要指出的是,与大多数新剧目一样,《邯郸梦》的演出已过数年,似乎渐趋沉寂。然既为“新概念”,则必然是一种探索,能否持续演出固然由舞台选择,创新与坚守原不止满足于一时轰动,研究更不能缺位,正反面经验均值得总结,这也是本文撰写的基本出发点。

[作者简介]

徐子方,江苏灌云人,文学博士,现为中国古代戏曲学会常务理事,江苏省艺术评论学会常务理事,东南大学戏曲小说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戏曲史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