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刘浏
在当代中国文学的宏大图景中,报告文学占据着一个特殊而重要的位置。它以其真实性、时代性与思想性的特质,成为记录时代风云、展现社会风貌、反映伟大变革最为直接的文学形式。然而,与报告文学创作的热闹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报告文学评论领域的某种集体失语与言不由衷。
喧嚣与失语:批评场域的双重镜像
我们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令人不安的现实:报告文学评论正陷入一场深刻的精神危机——真知匮乏,真话稀缺。这一危机在报告文学领域表现得尤为突出,原因有三:其一,报告文学作为反映新时代伟大变革、记录时代最重要的文学文体,其特殊地位要求评论必须具有更高的标准;其二,报告文学创作本身存在真实性缺失、认知与思想深度不够、文学性不强、功利化等突出问题,亟需评论的引导与匡正;其三,报告文学评论现状堪忧,呈现出“四多四少”的扭曲景观——强调作品主题重大性多、挑问题少,谈采访难度的多、讲采访效果的少,评名家创作的多、挖掘新人新作的少,论时代性的多、分析文学性的少。更令人忧心的是,许多评论者习以为常地以“三套”面目示人:在文学现场说一套,指点江山、头头是道;撰写评论文章时写一套,精挑优点和亮点,极尽阐释与推荐之能事;而将对作家作品全面立体客观的评价藏一套,等待那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合适时间与空间”。
文学评论的终端是读者和受众,说真知与真话的对象是读者和受众。评论者的根本职责,是以理论为工具,用客观、有理、深入的分析对文学作品进行评价与讨论,以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文学作品、理解文学。这一职责的履行,在报告文学评论领域显得尤为紧迫而艰难。
迷思的成因:缚足之丝与失准的罗盘
报告文学评论的真知困境,首先源于其批评对象的特殊性。报告文学不同于纯文学虚构作品,它扎根于现实土壤,与时代脉搏同频共振。这种文体特性决定了报告文学评论必须承担双重使命:既要进行文学性的审美判断,又要进行真实性的价值判断。然而,在当下的评论实践中,这两种判断常常双双缺席。评论者们热衷于谈论作品的主题宏大、题材重要,却鲜少深入探究作品对现实的把握是否准确、对问题的思考是否深刻、对时代的反映是否真实。这种避重就轻的评论,本质上是一种智力上的懒惰与精神上的怯懦。
更为隐蔽而普遍的是报告文学评论中的真话危机。在文学评论的小圈子里,人情世故、利益关联织成了一张巨大而无形的关系网,牢牢束缚着评论者说真话的勇气。我们目睹了太多这样的场景:评论者面对一部平庸甚至拙劣的报告文学作品,却在评论文章中堆砌溢美之词,将浅薄赞誉为深刻,将琐碎吹捧为宏大,将技术缺陷美化为艺术创新。这种言不由衷的评论,不仅误导了读者,伤害了文学,也在无形中腐蚀着评论者自身的学术良知与职业尊严。
危机镜像:文学传播的链条断裂
研讨会上的“说一套”、写评论文章时的“写一套”、脑海里理性思考后评价的“想一套”——“三套”现象的存在,折射出报告文学评论领域的伦理滑坡。在文学现场的慷慨陈词,某种程度上成为一种表演;应邀撰写的评论文章,则沦为变相的广告文案;而那被永远珍藏的“客观评价”,则成为评论者自我安慰的道德遮羞布。这种分裂的评论人格,不仅使评论失去了应有的公信力,也使评论者陷入了自我认同的危机。当评论者不再相信自己所写的内容,当学术判断让位于人情考量,报告文学评论便彻底丧失了其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报告文学评论的真知与真话危机,产生了极为严重的后果。对读者而言,缺乏真知灼见的评论无法提供有效的阅读指导,而充斥虚假赞美的评论则直接误导读者的审美判断。对创作者而言,没有真话的评论等于剥夺了他们通过批评实现自我超越的机会,使他们在虚假的赞美中迷失方向。对报告文学文体自身而言,评论的失语与失真,导致这一文体在发展过程中失去了必要的制衡与校正机制,难以实现健康持续的成长。对整个文学生态而言,报告文学评论的异化,是文学公共空间萎缩的表征,意味着文学交流中理性、客观、建设性对话能力的衰退。
破茧之路:重燃真知的灯火
在如此困境中,报告文学评论需要重建其精神高度与学术尊严。首要的是回归评论的本体价值,重申评论的独立品格。文学评论的本质,是评论者基于自己的学识、经验与判断力,对文学作品进行的个性化解读与专业性评价。这种评价必须保持其独立性,不受非文学因素的干扰。报告文学评论者应当有勇气打破人情与利益的羁绊,建立属于自己的评价标准与批评话语。这种独立性,不是说评论者要刻意与作家、与文坛保持距离,而是要在精神上保持自主,在判断上保持清醒。报告文学评论需要重建其现实关怀与批判精神。报告文学是直面现实的文学形式,报告文学评论应当具备直面现实的勇气。这种勇气,既体现在对作品不足之处的直言不讳,也体现在通过作品评价而展开的对社会现实的独立思考。真正的报告文学评论,不应止于对作品的解读,还应透过作品,与作品所反映的现实进行深度对话。评论者应当敢于提出这样的问题:这部作品是否真实地反映了它所要表现的社会现实?它对问题的思考达到了怎样的深度?它对时代的记录有何独特价值?
报告文学评论必须超越简单的褒贬评判,走向深度的阐释与建构。说真话不等于一味批评,指出问题也不等于全盘否定。高质量的报告文学评论,应当能够准确把握作品的独特价值,同时敏锐发现作品的不足之处,并提出富有建设性的改进思路。它既要入乎其内,深入文本细部,理解作者的创作意图与艺术追求;又要出乎其外,将作品置于更广阔的社会历史语境中,考察其时代意义与文学史价值。
在方法论层面,报告文学评论需要建立与其批评对象相匹配的评价体系。这一体系至少应当包括三个维度:真实性的维度——作品对现实的反映是否真实、准确、全面;思想性的维度——作品对问题的思考是否深刻、独到、富有启发性;文学性的维度——作品的艺术表现是否有力、生动、富有创造性。这三个维度的统一,构成了报告文学评论的基本框架,也是报告文学评论能够说出真知灼见的方法论基础。
报告文学评论者还需要重新思考自己与读者、与作者的关系。面对读者,评论者承担着引导阅读、提升审美的责任,这一责任的履行,必须以真诚与专业为前提。面对作者,评论者既不是吹鼓手,也不是对立面,而是文学的同行者,是促进文学发展的建设性力量。健康的文学生态,需要创作者与评论者之间保持一种张力,这种张力既包括相互的质疑与挑战,也包括彼此的理解与尊重。
不要误导年轻的学者,让他们觉得“不说真话的评论”是对的,这正是一种避重就轻、言不由衷的评论姿态。年轻学者是文学评论的未来,如果他们从一开始就被引导进入一种扭曲的评论生态,习惯于一种分裂的评论人格,那么报告文学评论乃至整个文学评论界的未来,都将令人忧心。
报告文学评论的真知与真话,不仅关乎一种文体的健康发展,更关乎一个时代的文学尊严与精神高度。在众声喧哗的文学场域中,报告文学评论者应当有勇气成为那个说真话的人,即使这样的真话暂时不受欢迎,即使坚持真话需要付出代价。因为唯有真话,才能建立评论的公信力;唯有真知,才能彰显评论的价值。当我们谈论报告文学评论的真知与真话时,我们实际上是在谈论一种批评伦理的重建,一种学术良知的回归。这种重建与回归,需要评论者个体的勇气与坚持,也需要整个文学界的包容与支持。在一个健康的文学生态中,真话不应成为稀缺品,真知不应成为奢侈品。报告文学作为时代忠实的记录者,其评论更应当成为文学忠实的守护者。
归根结底,报告文学评论的危机,是精神的危机;报告文学评论的重建,是精神的重建。这一重建过程注定漫长而艰难,但它是报告文学评论重获尊严与价值的必由之路。当报告文学评论者终于能够坦然地说出真知、讲出真话,不仅报告文学创作将因此受益,整个时代的文学景观与精神生活,也将因此而更加丰富、更加真实、更加充满活力。
作者简介
刘浏,《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副主编、副编审,文艺学博士。
来源: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