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昆剧《国风》

文 | 周晨

　　原创昆剧《国风》是由当代著名剧作家罗怀臻为北方昆曲剧院量身打造，由曹其敬担纲总导演，与徐春兰共同执导，王大元设计唱腔、田沁编舞，许穆夫人的扮演者为梅花奖获得者、一级演员魏春荣，并有梅花奖获得者、一级演员王振义、袁国良联袂出演，是北昆以历史题材抒写家国情怀的又一次突破，也是北昆典雅大气当代风格的又一次延伸。

　　【赞】春秋大女主

　　昆剧《国风》取材于《诗经》，以昆曲的艺术形式再现春秋时期著名历史人物许穆夫人的故事，以史剧创作意识进入人物的生平记载，用精巧的结构设计、典雅的艺术追求和深入的精神探索让我们得以与许穆夫人重逢淇水之畔，领略这位伟大女性的勇敢与刚毅、灵魂的自由与不屈……

　　《诗经》是中国文学的总源头，亦被称为“中国人的精神和美学家底”。《诗经》作者多为佚名，《国风》中的《鄘风·载驰》却明确记载为许穆夫人所作，她也因此成为第一位有史可考的女诗人，也是世界文学史上第一位爱国女诗人。许穆夫人原是卫国公主姬熙，因嫁与许国国君许穆公，故史称许穆夫人。刘向的《列女传·仁智传》记载许穆夫人少女时代就懂得诸侯间缔结婚姻在于“系援于大国”，懂得“诸侯嫁女不宜舍近求远”，以及其对政治和军事亦有着非凡的洞察能力。王夫之更是将其与西周遗臣、屈原、文天祥并称，可谓尊之甚高—— “载驰之怨妇、黍离之遗臣、沈湘之宗老、囚燕之故相。悲吟反覆，而无能以一语宣之，同其情者喻之而已。”

　　昆剧《国风》以许穆夫人于《诗经》中存世的诗作为据，剧中“女性力量”与“文人质地”交叠而生，个体情绪和家国情怀双重支配，完整而准确地展现了她的人生与情感轨迹：她左手诗卷，右手长剑，是集智慧、才华、胆气于一身的春秋时代大女主。

　　《国风》是有明确文学追求的作品，是剧作家罗怀臻以文学为起点，寻求剧场美学实践的再一次出发，作品虽主题明确，但并没有停留在寻找历史资源进行素材挖掘的层面，而更着意于展示春秋时期独特的时代气质。全剧分“去国”“鹤殇”“载驰”“求援”“余韵”五个篇章，靠近北杂剧“四折一楔子”的剧本体制。

　　第一折《去国》淇水依依、以生旦执柳话别为故事开端，伴随着琴曲悠扬的音乐，歌舞队手持柳条依次上场，为本剧营造出淡淡的哀愁。“柳”者，“留”也，“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内心之幽情通过歌队男女双人舞蹈及造型予以呈现，舞蹈的热烈浪漫是姬熙与齐公子无亏青梅竹马的少年情感回忆，寄托了对亲朋、恋人的相思以及对故乡的牵挂，隐藏着卫国之忧患。

　　第二折《鹤殇》许国宫院内出现了仿造曾侯乙幕出土的鹿角立鹤作为装饰，许王为许穆夫人开山引水，引出第二首诗歌《泉水》，诗歌的意蕴交给台上优伶作解，诙谐的舞台表演让这首思乡词曲颇有意趣。通过优玬和许王的对话解释了《诗经·竹竿》一诗是许穆夫人怀念少女时代寄情山水的生活，同时也展示了她身在许国却时常怀念养育自己的父母之邦的情感。曾成功塑造过蔡文姬、李清照、赵盼儿、朱帘秀、辛夷等诸多经典女性角色的魏春荣老师，在表演上更注重体现人物的风骨和气质，演绎极具层次感，以婉转、雅致的昆曲展现出慷慨、豪迈的内在气韵，在哀伤的基调中表现出许穆夫人骨子里的执着、倔强和韧劲。

　　第三折《载驰》以传统“行路”程式设计了“出宫门”“出城门”“出国门”层层障碍，“故国之思”“亡国之痛”与“别离之苦”，达到了一波三折的戏剧效果和美学意味。尤其是与儿相逢国门边“别儿去未及辞行，别儿去急走后门，别儿去挂肠牵魂”，“复沓”的叙事渲染了许穆夫人焦灼的心理状态与母子分离的牵肠挂肚。娃娃生、作旦吴思饰演的许公子既有天真烂漫的儿童稚气又表现出超乎年龄的深明大义，理解母亲亡国之痛、支持舅舅姬毁重拾复国决心，但面临母亲一去不返、死生未卜的困境仍有千般不舍。二人“三拜三别”程式化动作演绎出母子之间血浓于水的牵挂、思念与家国天下之间的两难，这场景像极了顶着家庭、职场多重压力辗转腾挪的现代女性，有很多观众忍不住留下了眼泪。

　　第四折《求援》则写夫人为拯救祖国悲壮的七日歌哭，最终换来了齐国联合诸侯出兵援卫，卫国光复。昆曲名家魏春荣，有着深厚的昆曲表演积累，她塑造出的许穆夫人是一位有才华、有志向、有格局的杰出女性，展现了其舍家庭小爱为苍生大爱，挺身救国、至死不渝的精神，表现了人物旷远的胸襟和果敢的担当。

　　在一重重的突围与冒险里，剧作展现了女性在历史洪流中的力量与智慧，同时也揭示了国家兴亡与个人命运的深刻联系。这一过程中，姬熙的爱国情怀和坚韧不拔的精神成为了支撑她前行的力量，她的成长让现代观众共情，同样也冲破传统社会对女性的禁锢，照见全新的女性故事样本，呈现出更立体多维的大女主样本：真正的大女主就是不局限于个体的恩爱情仇，有洞察时务之智、大义凛然之勇、深谋远虑之才，以“大我之爱”超越其所处时代的社会秩序与性别格局，独立、智慧、有力量，是敢拼、敢闯、敢言的人间清醒。

　　【赏】北昆激越慷慨

　　昆剧《国风》是一部具有诗性的爱国主义题材作品，以婉转的昆曲展现出慷慨豪迈的内在气韵。昆曲的演唱本是以苏州吴语语音为载体，但在传入各地之后，便与各地的方言和民间音乐相结合，衍变出众多流派，构成丰富多彩的昆曲腔系，成为具有全民族代表性的戏曲。北方昆曲剧院是我国北方唯一的专业昆曲表演团体，以弘扬北昆之豪放，取法南昆之绵长为特色，形成豪放不乏细腻，传统兼具创新的独特艺术风格。

　　昆曲音乐是“曲牌体”，“曲牌”可分为南曲、北曲两大类。南曲为五声音阶，字少腔多，一出（折）戏中曲词不拘于一韵，旋律进行多顺序级进，流丽悠远、婉转细腻，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水磨调。北曲为七声音阶，字多腔促，旋律进行多跳进，常有五、六度乃至八度以上的大跳，高亢激越、刚劲雄健。

　　昆剧《国风》采用全北曲填词创作，又借由北昆名家演绎，是北方昆曲传统的集中体现，整体风格偏向于恢宏大气。唱腔旋律流畅，带有英武气概，在唱法上不要求追求水磨腔的唱法，更多保留的是北杂剧所拥有的质朴旷放的生命气质，以此展现出慷慨豪迈的内在气韵，诠释出人物的气质。无亏公子就用豪迈的高腔以表达对姬熙公主的敬佩，姬熙公主的唱腔则多婉转绵长却又不失北方唱腔中的铿锵坚定。面对许国群士的咄咄相逼：“眼见你妇道违，眼见你出宫闱”，许穆夫人毫不畏缩、以理拒斥，面对许国大臣的无礼行为，她怒不可遏，义正词严地斥责道：“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既不我嘉，不能旋济；视尔不臧，我思不闷”，铿锵有力、高亢激昂的演唱，恰到好处；而当表达情志艰深、所感幽微的情绪时，“路途风雨侵，蓦地相逢把儿问”“情难断泪雨潸潸”适当运用北曲南唱的方法，对曲情节奏予以处理，则又颇显细腻。全剧唱腔中的情感表达大多热烈激昂，尤以姬熙公主心痛骂醒逃难弟弟姬毁，誓言复国最为热血；以姬熙公主歌哭求援齐国，与无亏公子“琴箫和鸣”七日七夜最为悲壮。

　　全剧曲牌的写作精简凝练，含义丰富，表达准确，表现出文字的魅力，给剧情发展和人物塑造增添了很大色彩。正是由于【一枝花】【骂玉郎】【梁州第七】这些彰显北昆慷慨悲歌、大气磅礴的唱腔，才有了最后许穆夫人“七昼七夜悲歌放，撼地惊天断魂腔，泣泪泣血诉情曲”在舞台上震撼的形象，表现出春秋时期诸侯割据时代背景之下一名柔弱女子光复故国的巾帼豪气和爱国深情，让这一段千年前的复国壮举更加鲜活地展现在舞台上，彰显不同于传统昆曲的豪迈与慷慨。

　　【探】昆剧时代风尚

　　北昆杨凤一院长说：昆曲是古老的艺术，但不是培养“古人”的艺术，更不是演给“古人”看的艺术。昆剧表演艺术家柯军也在各种场合反复强调昆剧拥有两种属性：一种属于“遗产”，要考古挖掘、保护复原；另一种属于“艺术”，要探险创新，展开各种尝试、实验。这两种属性构成昆剧的两个主体，“一个考古队，一个探险队，考古队保护遗产要做到不折不扣，探险队发展创新要毫无畏惧，他们各自背着行囊向相反的两极进发，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是昆曲发展的弹性空间，距离越大，弹性越大”。

　　昆剧《国风》在保留昆曲艺术基因的同时有所创新，舞台呈现借鉴话剧、歌舞演出的舞美、灯光，融合当代科技元素，生成与观众艺术、心灵层面的交互，营造一种简约、典雅的艺术效果。该剧舞美设计简洁大方，以纯色或吞色交融的舞台背景烘托全剧情感表达及情境氛围。

　　开幕时，下场门处一辆春车形制的车马，带观众走入戏剧的情境之中；每一场次中，山脉、殿宇、白鹤等写意符号的点缀，都在努力营造写意性的美学追求。《鹤殇》前半场在许国戏水时的动作糅合古典舞的“三道弯”，展示许穆夫人在许国静好悠长的宫苑生活。《鹤殇》后半场“嗜鹤误国的卫王身着黑裳、漆面蒙脸、承轩使鹤来到许都”，灯光为构建戏剧空间和心理空间服务，色彩明暗的舞台效果成为许穆夫人外部现实与心灵梦境的联结中介。《求援》《余韵》中纱幕与剪影营造出温柔恬淡的舞台氛围；“淇水悠悠无语深流，琴箫和鸣不尽离愁。车马辚辚故国难留，女儿远嫁谁解心忧。去国怀乡之远嫁离愁。”用昆歌、昆韵演唱主题音乐，以《诗经》重章复沓、轻灵简约的美学感受构筑出舞台上的相遇与别离。

　　在表演上主创人员在坚守艺术本体之时也在做古今交融的努力，不断调和演员“内心体验”和“程式”间关系。《国风》中魏春荣有两次“听”的表演，《载驰》中许穆夫人幻听亲人的呼唤、《求援》中经过七天七夜痛哭齐庭听到公子无亏的箫声，一虚一实，动静之间自如切换，坚毅之心让人动容。

　　全剧节奏明快、情节紧凑，给人以唯美雅致、耳目一新的艺术享受，剧中通过人物多侧面的塑造和富有层次的性格彰显人物内心世界，使全剧充满戏剧张力，同时唱作并重、守正创新的表现手段，让表演既在程式之中，又在程式之外，给观众带来新的观赏体验和审美范式。通过这些富有创意和想象力的艺术探索，打破传统与现代、古典与流行之间的艺术界限，让昆曲作为高雅艺术形式，能够与当下年轻人产生真正的心灵共鸣。

　　昆剧《国风》展示出北昆传承有序的精神风貌和艺无止境的不懈追求。好戏是改出来的，已经实现“立得住、传得开”，未来是否可以经得起时光的锤炼“走得远，留得下”，还需要在演出实践不断地去琢磨、调整。诸如念白与唱段的比例、唱腔与音乐的均衡、演出时长与观众期待心理之间的协调等问题，还需要北昆人更多的智慧、灵感以及时间和耐心。

　　作者简介

　　周晨，江苏警官学院文学与文化教研室副教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来源：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