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扬剧《郑板桥》看传统艺术的当代共鸣

文 | 孙筱梅

　　“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当熟悉的《道情》唱腔在剧场悠然响起，我们仿佛被带入了一个既远又近的精神世界。扬剧《郑板桥》自2023年创排以来，已在全国巡演超60场，收获诸多赞誉，并一举摘得第十八届文华奖“文华剧目奖”。作为一部新编历史剧，该剧在价值导向、美学品格与表演技艺三个层面，让这位历史人物从教科书中翩然走入当代，成为可亲、可敬，并能与当代观众心灵对话的知己。

　　一、价值取向：在历史回响中，寻一抹映照当下的精神底色

　　欣赏一部历史题材的文艺作品，观众常会思考：它与我何干？扬剧《郑板桥》的动人之处，首先在于它没有让郑板桥成为一个悬浮于历史上空的道德符号，而是在他所处的时代境遇与我们的现实关切之间，架起了一座可以感知的精神桥梁。

　　郑板桥作为“扬州八怪”代表人物，虽以“诗书画三绝”闻名，但这出戏的独特视角在于，它并未过多沉溺于其艺术成就的展示，而是紧扣传统士大夫精神内核中最为闪光，也最能与今人共鸣的部分——“意气”。这种“意气”并非少年轻狂，而是一种基于道义与良知的不屈风骨，深植于中国传统士人“浩然之气”的精神谱系。

　　剧中通过郑板桥与卢抱孙二人命运轨迹的鲜明对照，将这种“意气”的坚守与滑落诠释得入木三分。“画枷”一场堪称点睛之笔。为救因母病而触法的王三，郑板桥与卢抱孙合计，当众在囚禁王三的席枷上挥毫画兰，逼迫权贵张丛让步。这一行为，不是单纯的技艺展示，而是知识分子以风骨为武器、对抗不公的担当精神的戏剧化呈现。而张丛在一旁的嘲讽话语：“县爷官场中人，意气行事，岂不可笑”，恰恰将“意气”在官场现实中的尴尬与珍贵同时道出，引人深思。

　　剧作的深刻性，还在于它并没有将“意气”简单处理为郑板桥的独角戏，而是通过卢抱孙这一角色的复杂轨迹，构建了一场关于理想与现实抉择的哲学拷问。剧中，卢抱孙曾与郑板桥一样怀揣理想，却在遭诬告流放的磨难后，从信奉“意气”滑向奉行“不可意气用事”的实用主义哲学，最终与张丛之流同流合污。他的转变，与郑板桥的“千秋不变”构成了强烈的戏剧张力，促使观众反思：在现实的压力与诱惑下，我们该如何守护住内心的那份“意气”与初心？

　　这一思考在“一枝一叶总关情”的楔子中达到高潮。面对潍县饥荒，已谙熟官场规则的卢抱孙劝郑板桥莫再“意气用事”，而郑板桥则挥泪绘就《风竹图》，轻吟出“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的千古名句，并毅然冒死开仓赈灾。此举不仅展现了郑板桥为民请命、不惜舍身的至高情怀，更将“意气”升华为一种扎根人民的精神担当。

　　这正是与当代产生共鸣的关键。在一个价值多元的时代，在一个“精致利己主义”被部分人潜奉为生存策略的语境下，郑板桥的这种“傻气”与坚守，如同一面澄澈的镜子，照映了当代年轻人内心深处对初心的呼唤。剧作避免了僵化道德说教，转而通过一场关于为官之德与初心坚守的深度对话，成为了一部能够照进我们内心的“生动教材”。

　　二、艺术内涵：以轻盈笔触，绘写深沉人生

　　一部戏能否打动观众，除了思想的深度，还在于其表达方式能否与当代审美心理产生共振。扬剧《郑板桥》在艺术呈现上，成功摆脱了传统文人戏中常见的沉重叙事，以一种轻盈、幽默甚至略带诙谐的笔调，举重若轻地传递出深沉的人生况味，较好地连接了当代观众的情感需求。

　　该剧在主人公的塑造上，实现了“祛魅”与“赋魅”的平衡。它主动剥离了历史人物身上常被后世叠加的悲情与孤高光环，塑造了一个血肉丰满、可亲可爱的郑板桥。他既有“乌纱掷去不为官”的豁达风骨，更不乏幽默自嘲的生存智慧。剧中，他写下“缺一（衣）少食（十）”的谐音对联自我解嘲，因贪恋美食而落入盐商设下的“狗肉圈套”，这些细节无不洋溢着浓厚的生活气息。

　　尤为值得称道的是，他被罢官后没有悲愤的控诉，没有落魄的哀叹，只有与妻子饶五娘从后门偷偷“溜走”，骑驴归扬州的悠然自得。这份在逆境中的从容与洒脱，某种程度上，击中了身处现代竞争压力下的我们，对于“诗意栖居”和“守住内心一方净土”的普遍渴望。原来，“风骨”并非总是苦大仇深，它也可以以一种“有趣的灵魂”的方式存在。

　　这种轻松幽默的笔调，并未消解对现实的批判，而是通过一种超越性的视角，展现了主人公在认清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的智慧。这恰恰暗合了当代年轻人试图以幽默化解压力、以豁达面对困境的生活态度，使得严肃的价值对话在审美的愉悦中自然完成，实现了艺术感染力与思想启迪性的统一。

　　剧终前，郑板桥与“寒士”（曹雪芹）那场跨越时空的对话，是全剧艺术上的一次升华。这一处理超越了具体的情节，营造了一个空灵深邃的意境，进行了一场关于艺术本质、精神知己、千古孤独与慰藉的诗意畅想。这种浪漫主义手法的运用，提升了剧作的艺术格调，满足了当代观众对艺术作品不仅“好看”更要“耐品”的期待。

　　三、内容表达：于技艺交融处，得见人戏合一

　　戏曲艺术的最终魅力，还是要落在舞台上，落在演员的唱念做打之中。扬剧《郑板桥》之所以能让我们沉浸其中，离不开主演李政成的精湛表演艺术。他以其数十年的技艺积淀与对角色的深刻理解，实现了与郑板桥这个角色的深度契合，让观众感觉不是在看戏，而是在见证一段鲜活的生命历程。

　　“人戏合一”是戏曲表演的理想境界，它要求演员的技艺完全服务于人物。李政成饰演的郑板桥，让程式化的表演“活”了起来。全剧最为人称道的“三次作画”，每一次都是人物内心世界的外化：“席枷画兰”时，笔触张扬洒脱，尽显扶弱济贫的潇洒气概；“县衙画竹”时，笔墨随胸中愤懑而狂放，身法、步态与唱腔共同绘就人物内心的波澜；“酒肆画石”时，笔法沉稳，节奏趋缓，透露出历经沧桑后的通透与坚定。每一次提笔落墨，都不再是单纯的技艺展示，而是人物品格与情感的诗意外化。

　　尤其是剧终长达十分钟的核心唱段，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李政成将【清板】【大开口】【堆字大陆板】等多种扬剧板式融为一炉，音乐情绪从沉郁的倾述，逐渐推向激越的喷发，情感浓度逐步饱和。当他唱到：“说什么富贵之乡……我却似破盆之兰、四时不谢，风前之竹、百节长青，山巅之石、万古不败，一笔一画、墨痕凌云，咬定青山、意气坚劲、瑶琴为伴诗为枕，坦荡荡千秋不变一书生”时，表演已全然超越技术范畴。他将郑板桥一生的宦海沉浮、艺术追求与人格坚守，化作一声源自灵魂深处的呐喊。这段演唱，让观众仿佛亲眼目睹那位“千秋不变一书生”的精神力量在舞台上的重生。

　　李政成曾表示：“随着演出场次越来越多，我越来越走进郑板桥的内心，我就是他，他也是我，这种‘形神合一’‘人戏融合’的表演状态，十分松弛、松快、欢愉，是很幸福的舞台体验。”正是这种艺术追求，使得他塑造的郑板桥形象如此血肉丰满、直抵人心。

　　当熟悉的《道情》再次响起，剧场内的灯光虽已点亮，但郑板桥的身影和他所承载的“书生意气”与“民本情怀”，却久久在观众心中回响，不曾远去。扬剧《郑板桥》成为一个值得关注的范本，展现了传统艺术以守正创新的精神，紧扣时代脉搏，与今人同频共振，让跨越千古的精神品格在当代剧场中焕发出新的光彩。

　　作者简介

　　孙筱梅，扬州市文化艺术创作研究中心创研部主任。

　　来源：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