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的重塑与转向
——观柳琴戏《美人草》
文 |付宛灵
“霸王别姬”是中国文艺史上一个重要的母题,自其载入《史记》以来,不同叙事媒介对其进行了多种样式的改编,进一步丰富了“霸王别姬”的内核,扩展了其创作的边界。不同于以往数量繁多的“霸王别姬”题材文艺作品,由宿迁市柳琴剧团、张家港市锡剧艺术中心创排的小剧场柳琴戏《美人草》以虞姬的女性视角演绎了一个别样的“虞姬别霸王”的故事。《美人草》取材于经典,却通过故事主体的重塑、意象的活用和时空的转换,别开生面地呈现出这场宿命般的爱情悲剧,彰显出鲜明的现代性特点。
一、女性主体的重构
霸王别姬的故事最早可追溯到《史记·项羽本纪》,在最初的文本中,虞姬仅存在于对项羽详细记录的文字缝隙中,着墨甚少,仅有“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这样的点滴文字描写和项羽的千古名句“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在这一版本的霸王别姬故事中,虞姬的存在与乌骓马的作用相似,以其柔弱和美丽衬托了西楚霸王的慷慨悲歌,营造了英雄陌路的悲壮气氛。虞姬在整个故事中仅有“和之”这一个偏客体性的简单动作,更多地是在扮演主体的陪衬,是美丽女性的一种象征,是可发出声音的背景。可以说,相较于项羽,在一段时间内,虞姬是处于失语状态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霸王别姬故事不断流传,对其进行改编的文艺作品愈发多样,对虞姬主体性的挖掘也愈发深入,唐诗《虞姬怨》就是以虞姬的视角进行叙事的文学作品。《虞姬怨》赋予了虞姬一个江南采莲女的身份,描绘了虞姬、项羽的相爱和相伴,也丰富了虞姬的心理活动,最终落脚于虞姬内心之怨。宋元时期,霸王别姬故事被改编为杂剧,登上戏曲舞台,此后更是涌现出大量以此为蓝本的戏曲佳作。整体上看,这些文艺作品随着年代发展呈现一个趋势,即对项羽和虞姬的爱情描写愈发深刻和细腻。为了使爱情男女双方的形象在舞台上达到情感上的平衡,创作者赋予虞姬的形象更为立体,虞姬从仅有姓名的美人符号逐渐转变为经典的文艺形象,霸王别姬的故事内核也更为丰富。
《美人草》与此前同题材作品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其纯粹以虞姬为主体对这场爱情悲剧进行了审视,项羽反而成为虞姬时空中的一个客体性角色。过往作品往往设置项羽与虞姬为双主角,在家国、战争等宏大叙事之下,虞姬的角色一般被困于项羽爱人的定位,同时虞姬的处境似乎也没有其他转圜的余地。而《美人草》则是以少女虞姬的单人独白开场,通过时空穿梭的设置给予虞姬一个选择的机会,让虞姬能够随着三次时空旅行逐渐成长,展现出有别于端庄、美丽、忠诚之外的人物特点。该剧突出展现的并不是虞姬毅然赴死的高贵精神品质,而是她知晓未来后仍然抉择的勇气和主动辞别赴死的豪情。选择本身就具有一种主体性,它意味着虞姬从一个被动接受命运安排的角色转变为一个主动参与和决定自己命运走向的女性。
前文提到的《虞姬怨》也可与《美人草》形成对照:《虞姬怨》的虞姬最后表现的是“使妾本来不相识,岂见中途怀苦悲”的幽怨;《美人草》中的虞姬则是一位兼具现代性视角和浪漫传奇色彩的“大女主”,为虞姬这一经典形象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二、古典意象的新生
“世传虞姬死后,其精魂化为坟上细草。人若靠近,叶动如舞……”编剧罗周根据这一传说塑造了身着白衣的美人草,其对意象的活用可谓独具匠心又恰到好处,剧中的美人草在结构、功能、表演上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在结构上,本剧将美人草这一意象融入到剧情的肌理之中,将不同时空、不同情感脉络巧妙地连缀在一起。虞姬精血所化的美人草带领她穿越时空,目睹了破釜沉舟的巨鹿之战和“楚人一炬,可怜焦土”的火烧阿房宫事件,并让虞姬亲身经历了四面楚歌的垓下之围。在经历了种种事件后,美人草带虞姬回到命运的岔路口,抉择自己的命运。整个结构清晰、完整,设计精巧,不需多费笔墨,也不需人物赘述,发展自然,叙事合乎情理。
在功能上,虞姬与美人草这一红一白两个女性角色正是虞姬的一体两面。着红衣的虞姬代表着其花季少女的烂漫和主动赴死的刚毅;着白衣的美人草则代表着其柔韧、纯洁的另一面。在垓下之围中,真正与未来时空进行互动的不再是美人草,而是过去时空的虞姬,美人草在这一刻与虞姬仿佛合为一体,使虞姬的角色内涵更为厚重。同时,美人草类先知者的角色设定使本剧可以保持精简的角色格局,虞姬只需要通过与美人草的对话即可解锁新地图、新情节,省去了新角色上下场、介绍的环节,使故事更为紧凑。
在表演上,美人草的设置丰富了表演形式,也焕新了视觉场面。若本剧没有设置美人草一角,虞姬需要通过更多的独唱来表达内心情感,表演形式可能会趋于单调。美人草的意象具象化使虞姬有了另一个内心倾诉的窗口,剧中设计了大量对唱来表现前期的情节变化,节奏明快灵动,而在需要演员情感的细腻表达时,本剧再用抒情唱段诉说情感的变化。虞姬与美人草的红白配色在以暗色为主的舞台上亦十分明艳,赋予舞台浓郁的女性之美。饰演美人草的梅花奖得主董红在本剧表现得极为精彩,扮相俏丽,唱腔优美,在行路时模仿马鸣的弹舌音甚至展现出一种草木精灵之感,有别于一般的传统女性角色,令人眼前一亮。
三、传统时空的再造
穿越时空的叙事是小剧场柳琴戏《美人草》最为重要的创作手法,不同时空的重叠使舞台的空间被无限扩展,延伸出宿命般的莫比乌斯环。
《美人草》的故事中,美人草是虞姬死后的鲜血幻化而成,即虞姬的身死才使美人草诞生,美人草又穿越时空为另一时空的虞姬提供选择的机会,而虞姬再次赴死走向下一场轮回。正如舞台上悬挂的命运之剑的暗示,在一场场因果循环中,虞姬生生世世都选择了有项羽的一端。因为即使虞姬只有一次选择了生命,这个闭环都将被打破,向东赴约的虞姬没有洒落精血,美人草也将不复存在,另一个时空的虞姬也没有机会来面对这场生命与爱情的抉择。戏中美人草唱道:“过去将来、生生世世,伴他驰骋天下的,尽是你!” 在垓下之围一段中,虞姬与美人草合二为一,生生世世虞姬的灵魂在这一刻都凝聚于此。因此,年仅16岁、初识项羽的虞姬能够在四面楚歌的困境中毫不犹豫地选择“去巨鹿、去阿房、去垓下!”这个选择仿佛是一种宿命,一切的命运均已被书写,奏响了一曲无限轮回的爱情悲歌。
本剧的布景简约而不失美感,除舞台上的利剑、两侧的马匹、后侧简单的青铜装置外并无它物,仅靠灯光和幕布辅助,却能够在这样复杂的舞台叙事时空中营造出马鸣风萧萧的意境和宿命庄严的气势,难能可贵。
四、余论
创排小剧场柳琴戏《美人草》,表现了宿迁市柳琴剧团、张家港市锡剧艺术中心两家排演单位出新、出戏、出人的魄力。一是该剧展现出新时期小剧场戏曲作品的创新性,探索了如何在小剧场戏曲的舞台上呈现平行时空的叙事结构、一人两面的角色设计、女性先行的主体视角、简约的舞台设计等具有实验性质的元素。二是即使京剧《霸王别姬》珠玉在前,《美人草》还是展现出柳琴戏的独特魅力,虞姬的天真烂漫、美人草的精灵可爱与柳琴戏活泼明快的曲调十分契合,表演细腻、温情,塑造出了有别于京剧的艺术魅力。三是该剧以宿迁本土的“项虞题材”为主题,在地域文化的语境下焕发了新的光彩,意义不凡。
但在对女性题材的探索、对虞姬的塑造方面,不得不说本剧还存在一些遗憾。如上文所说,剧中存在一个宿命的闭环,但这个闭环是建立在无人对命运进行抗争的假设之下的,知晓命运的虞姬需要毫无作为地一次次陪伴项羽走向死亡才能踏入既定命运的河流,实现与命运的共生。西西弗斯的伟大在于与命运抗争到底,那颗巨石总会滚下,宿命依旧存在,但一直在抗争的西西弗斯已经超越了宿命的束缚,获得了超我的解脱,而《美人草》中的虞姬还需要一个超越命运的可能。
作者简介
付宛灵,江苏省文化艺术研究院《艺术百家》编辑部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