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届中国艺术节之江苏地方戏观察与思考
文 | 薛梅
江苏是我国的戏曲大省,文化底蕴深厚,地方戏曲种类繁多,主要有昆曲、锡剧、淮剧、扬剧、滑稽戏、淮海戏、梆子戏、柳琴戏等,构成了百花齐放的文化图景。此次江苏参演第十四届中国艺术节的7部作品中有5部为地方戏,分别是扬剧《郑板桥》、滑稽戏《陈奂生的吃饭问题》、锡剧《英雄儿女》和淮剧小戏《赶脚》《我的亲家管得宽》,在鉴赏和观察之余,不难发现,这几部地方戏在顺应时代、创新发展的同时,始终抓住其最核心、最独特的艺术基因,在坚守剧种本体和凸显剧种个性上深耕发力、各美其美,展示了江苏地方戏曲的独特魅力和风采。
一、坚守音乐与唱腔之“魂”
剧种的个性,首先体现在其独特的声腔体系上。坚守地方戏特色,首要的是保护和传承其独特的音乐和演唱方法,如果放弃了本土声腔,剧种也就名存实亡。
淮剧唱腔高亢苍劲,表演质朴粗犷,乡土气息浓郁,这是其骨子里的基因,也是其独特的魅力所在。淮剧小戏《赶脚》音乐主要采用淮剧最具特色的“拉调”和“自由调”等唱腔,质朴明快、高亢嘹亮。钱三文“算账”唱段则采用淮剧独具一格的“数板”,轻松诙谐,一气呵成,淮剧风味纯正。唱词大量运用苏北地区的方言土语和民间谚语,通俗易懂,生动活泼,富有节奏感和音乐性,散发着亲切的泥土芳香。

扬剧《郑板桥》,来源:扬剧微信公众号
扬剧《郑板桥》巧妙将核心艺术基因与人物故事、扬州地域文化进行深度融合,音乐创作娴熟运用丰富曲牌塑造人物神韵。在郑板桥抒发胸臆、展现风骨时,运用曲牌【梳妆台】和【堆字大陆】,其旋律舒展,适合大段叙事和抒情;在表现其诙谐机智和市井百姓互动的情节时,则采用【剪靛花】【补缸】等节奏明快、生活气息浓郁的曲牌;板桥从潍县辞官,夫妇俩不想惊扰百姓,悄悄从边门离开,这一段采用【跑驴调】,唱腔轻松欢快,那种被长久羁绊、终于放归山林的心声呼之欲出。音乐设计在传统曲牌基础上进行精心编配,既保持原汁原味的韵味,又根据剧情和人物情感的需要,在节奏、配器上加以调整,使音乐听起来“既是老的,又是新的”,完美承载郑板桥“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文人气质。
二、守护方言韵味之“根”
方言是地方戏声腔音乐体系的基础,不能一味考虑观众的接受度而采用普通话,抛弃方言,地方戏就失去其大部分魅力。地方戏的唱词和念白必须使用剧种本土的方言,这是一条必须坚守的底线。
《我的亲家管得宽》是一幕轻喜剧,在坚守淮剧特色方面,可谓是“老根新体”,不仅保留了淮剧的音乐声腔之本,也保留了淮剧方言念白之韵,方言词汇和语气是情感的“放大器”,俏皮、诙谐的念白,只有用淮剧所独有的建湖一带方言口音,才能展现出原汁原味的喜剧效果。民间俗语、歇后语的运用也恰到好处,如“各家自有各家计,针尖哪能对麦芒?”“咸吃萝卜——淡操心”等,凝结了民间的生活智慧,增强了人物的表现力。

滑稽戏《陈奂生的吃饭问题》,来源:文旅常州微信公众号
《陈奂生的吃饭问题》在坚守剧种特色方面的成功实践,使之成为常州滑稽戏里程碑式作品。该剧充满滑稽戏标志性的“噱头”,尤其是“语言噱头”,全剧使用普通话和常州方言结合体,人物对话中常常带有吴语系的尾音或夹杂着常州方言,利用方言的韵律、俚语和特殊表达制造笑料。这种语言不仅是交流工具,更是承载地方文化和人物心理的载体。它让陈奂生这个人物不再是概念化的农民符号,而是一个活生生、来自江南水乡的“这一个”。这部剧如果全部采用常州方言演绎,我以为亦未尝不可,或许更臻妙境。
三、讲究表演程式之“形”
地方戏独特的表演程式同样是其艺术本体的精华,独特的表演程式和唱腔、方言是构成地方戏特色的三大支柱,缺一不可。对传统表演程式的学习和掌握,是演员传承剧种特色的基本功,绝不能轻视。
《英雄儿女》中不止一次出现“双推磨”这一锡剧经典场景,在战争题材中植入“江南基因”,这是一个精彩的舞台片段,也是一个经典的锡剧程式,更是一个鲜明的剧种烙印,使得整个演出“戏曲味”“锡剧味”瞬间浓郁起来。

淮剧小戏《赶脚》,来源:盐城市淮剧团微信公众号
《赶脚》中,“无驴胜有驴”的虚拟化表演极为精彩,将生活中牵驴、赶驴、坐驴等动作提炼美化为优美流畅的戏曲程式动作,尤其是钱三文的“趟马”“矮子步”等技巧的运用,使表演充满了生活气息和喜剧色彩,非常符合淮剧的剧种风格。
《我的亲家管得宽》虽然是一部现代戏,但人物行当的基因仍在。剧中那位爱管闲事、热心又有点固执的“管得宽”,其表演融入不少淮剧丑行的表演元素——夸张的面部表情、灵活的身段、幽默诙谐的台步,喜剧效果十足。演员的唱念做表,构成淮味浓厚的完整戏曲表演体系。
四、注重选题契合之“神”
剧种特色不仅仅是艺术形式,更是地方文化、方言、民俗、审美心理的集中体现,不同的剧种因其产生于不同的地域,自诞生起就带有自身不同的禀赋和气质。创作中题材的选择至关重要,如能与剧种气质相投,更易彰显题旨和剧种“神韵”。
《陈奂生的吃饭问题》精准抓住“陈奂生”这个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经典的农民形象,通过他一生对“吃饭”的执着,探讨生存、尊严、土地和精神归属等宏大命题。这完全符合滑稽戏关注现实、反映民生的优良传统。该剧还充分体现地域人文精神,常州乃至苏南地区人民的精明、务实、坚韧以及在时代变迁中的生存智慧,在陈奂生及其家人身上得到充分体现。这种地域特色使得故事背景更加扎实,人物更加丰满。
《郑板桥》在选题和剧种上达到了高度契合。郑板桥这位“扬州八怪”之首,其桀骜不驯、体恤民情、幽默机智的性格,本身就充满了戏剧性。扬剧既有表现文人雅士的潜力,又有接地气的生活气息,正好能够全面展现郑板桥“雅”与“俗”集于一身的复杂人格。该剧还着重将地域文化特质融入舞台美学,不仅在唱词和念白中提及扬州三把刀、扬州八怪、雕版印刷等,还实现了“扬州元素”视觉化的集中呈现,在舞美、服装、道具设计中融入了扬州园林的雅致、板桥竹石图的意象、水墨画的风骨,营造出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扬州味”很浓的“扬州舞台空间”。
五、把握创新传承之“度”
地方戏坚守特色不等于僵化保守,而是在创新中传承。但创新不能伤及根本,要把握好“度”,防止“泛剧种化”倾向。
《赶脚》可以看作是淮剧艺术活态传承的一块“活化石”,经过不断精打细磨,在音乐、语言、表演上都保持了淮剧最本真、最质朴的特色,历经数十年依然活跃在舞台上,深受观众喜爱。虽然篇幅短小,但“起、承、转、合”结构完整精巧,矛盾冲突来自路途中的小意外和人物性格的差异,不激烈但充满戏剧性,最终在互助中得以化解,歌颂了底层劳动人民之间善良、朴实、互帮互助的美好品德。这种人性中的闪光点,使得这部小戏具有了超越时代的情感力量。

淮剧小戏《我的亲家管得宽》剧照,来源:江苏淮剧博物馆微信公众号
《我的亲家管得宽》聚焦当代农村的亲家关系、新风旧俗等淮剧擅长表现的领域。它将淮剧传统的“小人物、小事件”的叙事传统,成功平移到现代社会,实现了乡土气息的现代呈现。该剧化用淮剧行当表演之技和喜剧审美之趣,不仅在讲述一个现代故事,更是在用淮剧独有的艺术语汇讲述这个故事,从而成功守住剧种的“根”与“魂”,赋予传统特色新的生命力。这正是地方戏曲在当代传承与发展中所追求的理想状态。
《英雄儿女》在传承创新上也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它巧妙避开过多的战争场面,深入挖掘兄妹情、父女情以及战士们的革命情,锡剧长于抒情的特点在这里得到充分发挥。特别是“王芳认父”核心唱段,用婉转的【簧调】来表现人物内心委屈与激动杂糅的复杂心情,非常感人,实现了“革命激情”与“锡剧韵味”的有机融合。在唱腔音乐上做到了“老调新唱”,保留锡剧【簧调】【大陆板】等基本曲调的基础上,融入进行曲、交响乐等音乐元素,使得唱腔在柔美中增添了阳刚与豪迈之气。王成的唱段在传统基础上加强了节奏感和力量感,既符合英雄人物气质,又没有完全脱离锡剧的声腔本体。

锡剧《英雄儿女》剧照,来源:锡剧微信公众号
从上述江苏地方戏曲的成功实践,让我们深刻认识到:地方戏如何保持其旺盛的生命力,是一个关乎文化传承与时代创新的重要课题。其核心在于做好“动态平衡”:既敬畏传统,又大胆突破,在传承与创新之间平衡;既保持艺术品格,又拥抱观众,在艺术与市场之间平衡;既要政府引导扶持,又要激发社会和市场自身的活力,在政府与社会之间平衡。最终,让地方戏曲成为流淌在当代文化血脉中的“活水”,成为文化自信的源泉。
作者简介
薛梅,泰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来源: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