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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茸茸 | 无字碑上的人性镌刻
——秦腔《无字碑》的突破与困境
来源:江苏文艺网   2025年04月25日17:03
在乾陵无字碑的投影中,秦腔《无字碑》以四折戏的凝练结构,将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女皇的传奇人生浓缩成一场关于权力、人性与历史的、充满现代性思辨的大戏。

无字碑上的人性镌刻

——秦腔《无字碑》的突破与困境

文 | 王茸茸

在乾陵无字碑的投影中,秦腔《无字碑》以四折戏的凝练结构,将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女皇的传奇人生浓缩成一场关于权力、人性与历史的、充满现代性思辨的大戏。这部由西安三意社历时六年打磨的新编历史剧,通过符号系统的隐喻构建、叙事视角的哲学转向、表演美学的跨界融合,完成了对武则天的当代重述,既彰显了陕西作为历史重镇的文化自信,也是一次对传统戏曲美学的突破性探索。当历史的尘埃落定,这座舞台上的“无字碑”究竟该镌刻怎样的艺术评断?

传统历史剧惯以线性叙事铺陈帝王功过,而《无字碑》的创作团队却选择了一条更具现代性的解构之路,其在艺术想象与历史考证的虚实之间找到了微妙的平衡。编剧罗周以“大历史观”为根基,摆脱了“女皇功过论”的叙事窠臼,将武则天置于“废黜天子以保天下”的宏大叙事中,既未回避其权力争夺的血腥,也未简化其作为女性统治者的复杂处境,将笔触深入武则天作为妻子、母亲、政治家的三重身份悖论。《无字碑》只有四折,分别是“钩心”“进饼”“入戏”“面碑”,刻画了一代女皇武则天面对丈夫(李治),儿子(李贤)(李显),朝臣(狄仁杰)复杂的心理活动。“武则天从掀天的巨浪、淋漓的血色、锐利的荆棘中走来,越过最亲近的家人,只为追寻心中更宏阔的图景:日月交辉,并凌长空。”罗周说。导演张曼君则以“一意孤行,义无反顾”八字凝练武则天的一生。全剧通过高宗李治病榻前的试探性对白、李贤流放巴州后母子反目等情节,揭示了权力与亲情之间的撕裂,而这些冲突的根源被归结为“李家后人难承中兴之责”的历史必然性。当武则天在废黜亲子李显时唱出“刻不尽千般酸苦强颜忍,刻不尽万钧责守一力擎”,权力的重量早已超越了龙椅的实体,化作人性枷锁与使命担当的辩证存在。这样的情节处理既符合史实逻辑,又赋予了人物行动深刻的悲剧性。

《无字碑》的艺术创新不仅体现在叙事层面,更是通过符号系统的隐喻性设计,实现了戏剧语言的现代转型。全剧以“龙椅”“日月灵象”“无字碑”三大意象贯穿始终,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表意体系。两把龙椅的并置与消长,隐喻着皇权更迭的残酷法则,当武则天从李治身后走到龙椅左侧,最终独坐中央,这种空间位移无声地诉说着江山易主的艰难冷酷,而龙椅的“仪式化”呈现(如开场的隆重抬出),则强化了帝王权利的威严。日月交辉的幻象贯穿全剧,其既是对武则天“曌”名的呼应,亦暗示其统治的合法性源自“天道”而非传统宗法。这一意象在人物彷徨时反复出现,成为其精神支柱的视觉外化。作为全剧的核心意象,无字碑在可旋转的装置中成为多维叙事的核心支点——正面镌刻的《述圣记》与背面空白形成镜像对照,恰似福柯“话语即权力”的戏剧注解。无字碑既是武则天“功过任人评说”的历史遗存,更是创作者对历史叙事的解构——刻不尽的“千般酸苦”与“万钧责守”,最终归于“大道不称,大辩不言”的哲学境界。剧中三次“更衣”仪式构成权力叙事的转喻系统,衮冕、法服、常服的置换过程,既是武则天从共治者到独裁者的身份转变,也是其突破性别桎梏的身体政治宣言。

戏曲行业特有的“角儿”文化,使演员与观众形成共生关系。名角的诞生依赖戏迷群体的口碑滋养,而忠实观众群体又需要角儿的艺术魅力维系,这种双向奔赴的口碑循环,构成了戏曲生态的核心驱动力。“侯红琴是一个好把式,唱念之间,有板有眼,精神气象,尽显一代女皇的威严。”她在秦腔《关中晓月》里演过慈禧,举手投足,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唱腔大气,给人留下深刻印象。采访时她说,塑造“武则天”这个人物,她“讨巧”了,作为一个青衣正旦,年龄,天分,经验,能量场,正当时候。这个角色,由正旦到老旦,行腔也在发生变化,她以“刚柔并济”的演绎风格,既展现了“日月凌空,光照万方”的帝王气魄,又以“弃舍了意绵绵贤淑柔顺”的悲怆唱词,道尽了女性在权力漩涡中的矛盾、不甘与决绝。在“还政李唐”核心唱段中,其声腔在旦角的清越与净行的浑厚间游移,嗓音的性别模糊对应着权力身份的流动。这种表演美学的革新,恰如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别操演理论——当演员通过声腔变化打破生理性别与行当程式的固定关系,实质解构了传统戏曲中的性别本质主义。

相较于传统秦腔的“起承转合”六折或八折体例,《无字碑》四折戏的分量很匀称,也很平行,这种压缩处理使戏剧冲突更集中,即便在一定程度上使秦腔本体叙事的丰盈性做了必要的让步。该剧名角加持,行当齐全,“唱”的分量足够,让喜爱秦腔的观众一次性听过瘾。戏曲音乐是戏曲剧种最具识别性的标志,该剧将秦腔“六大板式”与西洋乐器嫁接,拓展了音乐表现力,如果本剧在唱腔伴奏时适当削减比重,秦腔本体辨识度会更明显,秦腔味道会更浓郁纯正。值得一提的是,本剧充满哲学思辨意味,比如“大道不称,大辩不言”等充满中国智慧的哲思语言和哲学境界,提升了剧作格调。作为宫廷皇家的语言体系,这样的对白再正常不过,而且这些充满智慧启迪的哲思语言也赋予了作品思想高度和深度。我们知道,台上演的是皇家故事,台下看的是百姓大众,如果两种语言体系能够在瞬间被理解接受,将达到最佳审美接受效果。戏曲艺术的繁荣与多元在于既容得下“下里巴人”的鲜活,也护得住“阳春白雪”的清雅。如何平衡作品思想深度与剧种本体的属性、大众接受等之间的关系,是传统戏曲现代转型必须面对的课题。

“于无碑处见谥碑,于无铭处诵墓铭”,无字碑上一字未有,却镌刻着一部关于权力与人性的永恒史诗。当舞台灯光渐暗,这座戏曲舞台上的“无字碑”,或许正是传统戏曲在现代语境中寻找自我定位的精神镜像——它既承载着历史的重量,又敞开着未来的可能。

作者简介

王茸茸,陕西省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