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雷
中国戏曲学院戏曲文学系硕士研究生
秦腔《无字碑》展现了一个被历史尘埃覆盖却又充满人性温度的武则天。剧中对她“蜕化”过程的呈现,绝非简单的权术博弈,而是将亲情、爱情的撕裂感融入权力结构的崩塌与重构中,让观众看到一个在历史漩涡中被反复碾压的灵魂。
一、“蜕变” 背后的双向困境:是 “被迫”还是“主动”
剧中通过三个关键人物的关系网,层层剖开武则天的精神困境。
与李治的“共生博弈”。作为夫妻,他们曾有过“志同道合”的政治同盟(如“二圣临朝”),但李治对皇权的忌惮与妥协,让武则天逐渐意识到“依靠男性皇权”的脆弱性。当李治在病榻前说出“朕若去了,这江山……”时,台词的留白暗示着两人从恩爱夫妻到权力对手的转变。她的“主动”掌权,既是对李治身后政局动荡的预判(被迫自保),也是对自身政治能力的觉醒(主动破局),这种双重动机让她的选择充满矛盾。
与李弘、李贤的“母子权力绞杀”。儿子们的“背离”并非简单的“亲情缺失”,而是两种政治理念的对抗。李弘的仁善与武则天的铁腕、李贤的反抗与她的控制欲,本质上是儒家礼法与“女主临朝”的制度性冲突。当她在“进饼”一折中面对儿子的毒酒(或隐喻权力的毒化),颤抖的水袖与凝滞的唱腔(秦腔“慢板”的细腻处理),展现的是母亲身份与帝王身份的自我撕裂——她既想以母性挽回儿子,又必须以皇权碾碎威胁,这种“双重绞杀”让她的“舍弃”充满血色的无奈。
与朝臣的“孤独共谋”。大臣们的“离去”(如李勣的沉默、狄仁杰的隐忍),本质上是对“女性皇权”的集体观望。武则天重用酷吏、改革官制,既是打破门阀制度的必要手段,也是被男性官僚体系倒逼的极端选择。剧中“面碑”一折,她面对空碑时的独白(“这碑上若刻满功绩,便是炫耀;若刻满罪过,便是自辱”),道破了她作为“制度颠覆者”的终极孤独——连对手都无法真正理解她的政治抱负,遑论亲人?
二、“浑浊”中的人性微光:权术背后的情感密码
剧中没有将武则天塑造成冷酷的“权力机器”,而是通过三个细节保留了她的人性底色。
对李治的“记忆碎片”。当她抚摸李治遗留的玉笏(舞美中反复出现的道具),秦腔“二六板”突然转为“滚白”,唱腔中带着哭腔的颤音,暗喻她对夫妻之情的眷恋。这种“柔软”与她朝堂上的威严形成反差,证明她的权力之路并非始于“无情”,而是情感被现实碾碎后的“不得不”。
对太平公主的“未说出口的爱”。剧中虽未直接呈现母女互动,但通过她对太平服饰(唐代女子襦裙的细节)的关注,以及对“女儿不必卷入皇权”的隐秘期待,暗示她对亲情的最后守护。这种“隐性亲情”让她的“舍弃”更具悲剧性——她亲手斩断了自己可能的情感退路。
对“无字碑”的自我审判。结尾处,她拒绝在碑上刻字,并非简单的“功过任人评说”,而是意识到自己的一生早已被权力污染:诛杀亲子、打压外戚、重用酷吏,这些“必要之恶”让她既无法以“圣母”自居,也不愿以“暴君”留名。碑的“无字”,恰是她对自己“浑浊”内心的坦诚——权力与情感的博弈,从来没有赢家。
三、秦腔艺术对“复杂人性”的独特呈现
剧中通过秦腔特有的艺术手段,将武则天的内心矛盾“外化”为视听符号。
唱腔设计。在“钩心”一折,她与李治对唱时采用“对板”(两人同腔不同调),象征夫妻间的同床异梦;而在“面碑”独白中,大量使用“苦音二黄”,苍凉的拖腔(如“这碑……”的尾音长达8秒),将内心的孤寂与挣扎推向极致。
舞美隐喻。舞台中央的“倾斜石碑”(随剧情角度变化)既是无字碑的具象,也是武则天内心天平的象征——当她向权力一侧倾斜时,亲情的一端必然下坠;服饰上的金线刺绣(象征皇权)与内衬的素色绸缎(象征初心),形成“表里不一”的视觉反差。
结 语
在“鱼与熊掌”之外,是历史对人性的永恒拷问,《无字碑》的高明之处,在于它没有为武则天的选择“定罪”或“洗白”,而是将她置于权力与情感的“十字绞架”上,让观众看到:当一个女性试图突破封建制度的天花板时,她不仅要承受来自外部的刀光剑影,更要经历内心的自我肢解。正如剧中那句台词:“这天下从来不是选出来的,是用血铺出来的——只是这血里,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武则天的“浑浊”,恰是历史长河中所有改革者的精神倒影,而秦腔的慷慨与悲凉,让这种人性的复杂更具震撼人心的力量。
季语
中国戏曲学院舞台美术系硕士研究生
秦腔历史剧《无字碑》以武则天这一历史角色为核心,以流动变换的舞台时空表现武则天作为帝王、母亲、妻子多重身份间的人性矛盾以及抉择取舍。其舞美设计深植于中国传统哲学与美学的根系,通过现代语汇的转译,将盛唐气象与人性困局熔铸为具有东方神韵的视觉诗学。此举不仅是对历史文本的当代阐释,更是对中国传统哲学艺术精神的创造性转化。
中国宇宙观的空间转写。正所谓“环矩以为圆,合矩以为方”,《无字碑》的舞台设计以方圆嵌套的可倾斜、升降装置以及双层环形屏风为视觉框架,通过该装置的倾斜升降以及环形屏风的转动组合,将方圆对抗抑或共生的状态表达得淋漓尽致,将武则天的权力合法性、人性困局及历史宿命浓缩为可视化的剧场语言,充分表达了武则天复杂的精神世界,暗示朝堂权力演变对武则天内心的影响与她的抉择。当装置、屏风、角色共同出现在舞台之时,它们构成了天地人三才的哲学框架,使武则天的权力之路在天地宇宙之维度上徐徐展开。
舞台意象符号化呈现。该剧的舞台以“王座”“日”“月”等象征化的舞台符号强化主题。灯光亮起,便能看见屏风纱幕后若隐若现的龙纹王座,从开场双龙椅到终幕独椅的装置变化,直观映射权力集中的过程。龙椅象征着权力与庄严肃穆的气氛,隐喻皇权稳固与动摇的辩证关系,展现权力博弈的时空张力。而日月符号既是其名“曌”的视觉化呈现,也象征宇宙对个人命运的指引。每当权力抉择陷入困顿时,日月异象的显现强化了应运而生的使命感,将个人野心升华为历史必然,外化武则天“日月凌空”的王者风范及历史厚重感。
虚实交融的审美意境营造。舞台美术采用“非具象描摹却勾勒具象之形”的设计手法,展现大唐盛世的恢宏气象却并未采用错彩镂金的繁复布景,而是以唐代黑白拓片肌理为背景,辅以红、黑、金三色,简约并富有深意,隐喻盛唐的庄重与权力的威严。剧中通过光影层次对比,刻画人物内心世界,例如武曌独白时采用的逆光照射手法,隐喻其“独步寰宇”的命运困境。灯光设计以沉静纯粹为基调,通过明暗过渡与冷暖色调的精妙调配,在营造整体戏剧空间的同时精准锁定核心表演区域,使武则天在权谋博弈与灵魂挣扎中的复杂情态在光影变幻中跃然眼前。
怎样让庄重肃穆的历史跨越时间维度呈现在当代观众面前?这是当代戏曲创作的关键使命。秦腔《无字碑》的舞台演绎并未因历史的厚重气息而与观众产生隔阂,相反,它凭借庄重却又不变化的舞台呈现,引领观众走进一代女皇武则天的世界,去体悟她的雄心壮志。《无字碑》的舞台时空,成功达成了传统美学范式的转变。借助哲学意象的现代化转化、美学程式的创新性重构,搭建起了一座连接古今的审美桥梁。当历史记忆借助艺术符号重焕生机,传统文化才真正达成了“各复归其根”的现代化转变。
段柯颖
中国戏曲学院戏曲文学系硕士研究生
新编历史剧,作为戏剧艺术中极具魅力的一类,是指新中国成立后剧作家以科学历史观为基石,对历史人物与事件进行艺术化呈现的戏曲剧目。秦腔《无字碑》以独特的艺术视角和深刻的思想内涵,为观众带来了一场震撼心灵的视听盛宴。
该剧聚焦于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女皇武则天,这一人物本身就充满了传奇色彩。从才人到皇后,再到登基称帝,武则天的一生跌宕起伏,充满了权力斗争与人性挣扎。以往众多作品或侧重于她与朝臣的权谋博弈,或描绘其与后宫妃嫔的爱恨情仇,而《无字碑》独辟蹊径,深入挖掘她身为女性,在追求权力过程中内心的纠葛、挣扎与痛苦。
编剧罗周以高超的叙事技巧,将武则天与丈夫、儿子、朝臣之间的复杂关系巧妙编织进剧情之中。全剧由“钩心”“进饼”“入戏”“面碑”四折构成,分别对应武则天与李治、李贤、李显、李旦的“交锋”。面对李治的试探,她既有夫妻间的温情,又有对权力的渴望;面对李贤的亲情试探,她最终走向决裂,内心痛苦却又不得不狠下心肠;面对李显和李旦,她在权力传承与亲情维系之间摇摆不定,每一次抉择都伴随着内心的撕裂。
导演张曼君通过独特的舞台调度和视觉呈现,将这种内心的挣扎具象化。舞台上,简洁明快的构图和富有深意的色彩符号,营造出一种既庄重又压抑的氛围。音乐融入现代交响乐要素,悲壮高昂的唱腔,生动展现出大唐气象和铿锵唐音,更彰显了武则天“大道孤勇、一往无前”的胆略与气魄。
演员们的精彩演绎更是为该剧增色不少。西安三意社社长、中国戏剧“梅花奖”获得者侯红琴,联袂同为“梅花奖”得主的李小雄、张涛,以精湛的演技将剧中人物刻画得入木三分。他们用细腻的表情、富有感染力的唱腔,将武则天复杂的内心世界展现得淋漓尽致,让观众仿佛穿越时空,亲身感受到了那个时代的风云变幻。
秦腔《无字碑》以武则天的“唯一性”为切入点,不仅展现了历史的波澜壮阔,更深入探讨了人性的复杂与多面。它让我们明白,历史并非只是冰冷的事件记载,更是无数鲜活生命的情感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