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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鹂 |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观诗韵越剧《织造府》
来源: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   2025年04月22日17:34
“这是你从未见过的《红楼梦》,但又是第无数次的相逢。”当越剧《织造府》以曹雪芹为引,将《红楼梦》的未竟之章化作织造府中虚实交织的梦境时,这出本是故人重晤的旧景,却又生出别样的红楼故事。剧中,曹雪芹化身宝玉行游书中,历经四季更迭,与书中儿女共品悲欣,最终在风雪中作出“不续写”的抉择。试问:当笔下的角色成为活生生的命运共同体,作者又如何忍心亲手终结他们的人生悲欢?这一命题的孤绝,在舞台上被演绎得淋漓尽致。曹雪芹的生命体验化作他创作的“血肉”,他又以身入局,以肉身之痛体验纸墨之殇。这部剧,或许并不在于复刻红楼美学,而更在于借越剧的婉转腔调,慰藉曹公未竟之言的遗憾。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观诗韵越剧《织造府》

文 | 王鹂

“这是你从未见过的《红楼梦》,但又是第无数次的相逢。”当越剧《织造府》以曹雪芹为引,将《红楼梦》的未竟之章化作织造府中虚实交织的梦境时,这出本是故人重晤的旧景,却又生出别样的红楼故事。剧中,曹雪芹化身宝玉行游书中,历经四季更迭,与书中儿女共品悲欣,最终在风雪中作出“不续写”的抉择。试问:当笔下的角色成为活生生的命运共同体,作者又如何忍心亲手终结他们的人生悲欢?这一命题的孤绝,在舞台上被演绎得淋漓尽致。曹雪芹的生命体验化作他创作的“血肉”,他又以身入局,以肉身之痛体验纸墨之殇。这部剧,或许并不在于复刻红楼美学,而更在于借越剧的婉转腔调,慰藉曹公未竟之言的遗憾。

一、叙事革新:时空重构的戏剧张力

编剧罗周深谙“戏中戏”的妙处,让现实中的曹雪芹与虚构的红楼人物在织造府相遇,将其自身的创作困境投射为宝玉的情感纠葛。本以为曹雪芹入书之后的情节将按原著脉络徐徐展开,谁知编剧自出机杼,跳出时间枷锁,将《红楼梦》的经典情节大胆拆解、重组,却依旧做到结构咬合紧密,戏剧张力也愈发强烈。

曹雪芹梦入书中,以宝玉挨打开篇,实为巧思。这出戏原是原著第三十三回的高潮,既折射出贾府的内部危机,又凸显宝钗与黛玉的不同。编剧以此定调,却未拘泥原著时序:春章回溯第二十二回宝黛共读西厢、第二十七回黛玉葬花等关目,夏章则改写第二十七回宝钗扑蝶、第四十一回栊翠庵品茶的情节,将黛玉隐去,给足宝钗戏份空间。这种时空重构,既打破观众对红楼故事的惯性期待,又以碎片化叙事拼贴出更深刻的情感图谱。

梦境四场以春夏秋冬四季为幕,暗合人物命运流转。春之葬花,是黛玉对“美终将逝”的预言;夏之品茗,是宝钗挣脱礼教枷锁的觉醒;秋之夜宴,是贾府盛极而衰的谶语;冬之泪尽,是黛玉与宝玉共同的谢幕。四季轮回中,虚构的“大观园”与现实的“织造府”互为镜像,历史宿命与艺术虚构一同终在风雪之中归于“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二、角色重塑:古典躯壳下的现代灵魂

《织造府》远非《红楼梦》的简单番外,而是编剧对原著人物的深情补笔。罗周与曹雪芹的身影似乎在舞台上的某个瞬间重合叠影,她替曹公安顿了书中儿女,也重塑出另一番儿女形象。

原著中的宝钗,是“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完美闺秀。该剧中,曹雪芹三问宝钗——“真爱穿半旧衣裳?”“真爱看热闹戏文?”“当真信金玉良缘?”——如利刃般剖开其端庄贤淑的面具。宝钗在独白中坦陈:“我本艳质一娇姝,也爱红裳缀明珠”,道尽为迎合他人而自我压抑的痛楚。最终,她拒绝“金玉良缘”,决意“搬出大观园另结庐”,完成从礼教符号到独立个体的蜕变。这一改写,既是对原著的颠覆,亦是对封建女性困境的现代回应。

剧中黛玉临终前的剖白,也是全剧最揪心的笔触。她褪去“孤高自许”的锋芒,对宝玉坦言悔不当初“作践日子”,怕他只记得“拈酸吃醋、无事生非”的自己。这种“悔”,并非性格反转,而是情至深处后的懊恼与不舍。当她从劝曹雪芹“不写的好”转为支持“写下去”,则是悟透了“情之所至,便是永聚”的真谛。编剧以黛玉之口,将角色的悲剧性升华为对创作本质的思考——故事可以终了,情意却无终章。

作为剧中核心人物,曹雪芹始终在创作者与书中人的身份间转变。可以看出,编剧有意让他保持着与宝玉身份的间离感。无论是他与宝钗、妙玉品茗,还是中秋夜宴一家团聚,时不时的“上帝视角”,让其在被命运裹挟的痴儿与已知人生尽数的局外人间跳进跳出,也让其形象相对独立于宝玉,而不是简单的镜像对应。或许,唯有透过《红楼梦》才能对曹雪芹那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生稍作解读——“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然而,当《织造府》里他毅然选择停笔之时,这一人物形象在“痴”的底色之上,又增添了几缕旷达之风。

三、舞台美学:诗韵越剧的现代突围

《织造府》的舞台设计堪称古典美学与现代戏剧语言的完美交融。舞台两侧延伸出两座拱桥式平台,这一创新设计打破了传统镜框式舞台的局限,不仅拉近了演员与观众的距离,更构建出多层次的表演空间。特别是在曹雪芹独白与金陵十二钗亮相的关键场景中,演员在前区平台的表演产生了强烈的沉浸式效果,让观众得以近距离感受人物的情感脉动。

全剧以“风筝”意象贯穿始终,从开篇断线的风筝,到中秋夜宴众姊妹扎制的新鸢,再到终场漫天飞舞的雪中纸鹞,形成首尾呼应的诗意闭环。这些风筝既是曹雪芹梦回故里的引线,更暗喻着红楼女儿们“看似自在翱翔,实则身系命运”的悲剧宿命。第六场“出梦”,曹雪芹伫立风雪之中,众钗吟唱“开辟鸿蒙,谁为情种”,背景屏幕幻化出“白茫茫大地”,将虚无之美推向极致。值得一提的是,该剧多媒体技术的应用恰到好处。背景屏幕时而呈现织造府的飞檐斗拱,时而化作大观园的竹影花径,在黛玉葬花时转为落英缤纷,在凹晶馆夜话时又变作粼粼波光,背景的切换并未分散观众对于表演的专注,却又拓展了戏剧的想象维度,与实体舞台构成虚实相映的诗画空间。

该剧的服装设计同样蕴含深意。曹雪芹初登场时一袭黑衣,黑色自带的历史沉淀感,与江宁织造府这个承载家族兴衰的空间产生共鸣,也强化了他那“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孤寂之感。当他化身为宝玉,素白长衫配以猩红宫绦,瞬间点亮舞台,青春的鲜活与黑衣的沉郁形成强烈对比。这种从黑转白或从白转黑,不仅清晰标记了现实与梦境的转换,更在视觉上完成了从创作者到剧中人的诗意蜕变。每一次衣袂翻飞间,都是两个灵魂的对话,两种时空的交汇。

散场时,舞台渐暗,唯有“看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真干净”的吟唱萦绕不散。这一幕,不由让人想起李煜“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的慨叹。但《织造府》又未完全沉溺于虚无,它以“不续写”为反抗,在现实逼仄处开掘出一道光亮。那些未竟的风月情缘,竟带着曹公一份饱经风霜的释然,成为了另一种成全,遗憾至此,也已无憾。

情思为墨,浮梦为笺,在古典与现代的交融中,《织造府》作为南京越剧团“金陵三部曲”的终章之作,在当下又为六朝烟雨增添了几分诗意氤氲。

作者简介

王鹂,江苏省文化艺术研究院办公室主任,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