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周戏剧创作的意义
文 | 汪人元
罗周的贡献是巨大的。
她创作了一百多部戏剧作品,大部分都是优秀作品,惠及了全国各地,当然江苏尤甚;近若干年来,江苏各类重大艺术活动及评奖中,获奖作品排在前几名的几乎都是罗周编剧;而罗周担任院长的江苏省戏剧文学创作院通过大量培训、辅导、孵化工作培养和影响了一批青年编剧人才,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个具有活力和潜力的创作群体;近年在全国戏剧界被人关注和议论的“江苏现象”其实也是与“罗周现象”密不可分;包括江苏日渐上升的文化输出也是以罗周为突出标志的。这些都是极为难能可贵的艺术贡献!
但是我想说,她的这些贡献并不是她的全部意义。尤其是当我们今天面对这样一位杰出人才并非仅要停留在对她的喜爱和夸赞,而更多出于对特殊人才深刻的珍惜,并着眼于当代中国戏剧发展的角度,我们该如何来认识和寻取罗周戏剧创作更为丰富的意义呢?我想或许可能有这样两个方面值得关注。
一、罗周不可复制中的普遍意义
我曾以“横空出世的罗周”来描述或是强调她步入戏剧创作样貌的奇特:她是以一下子就贴近了当代中国戏剧创作第一流水平的姿态进入人们眼帘,也是以无以伦比的创作频率与成功率让人认知。
然而,她的奇异、非凡,并不只在这些给人留下的外在印象,当我们走近她时,就一定会强烈感受到、也倍加珍惜她那些深植于心灵的独特,比如天才的聪颖智慧,情感的丰沛饱满,系统严谨的关于中国文学的学术训练和技术训练等。但是,对于今天我们将其作为研究对象,乃至寻求其内在规律时,就会发现,上述这一切、包括因这些而造就的大量优秀作品之结果,均难以复制。
的确,个体生命的先天因素与后天轨迹原本就属于不可复制的,然而,我们在上述不可复制的因素与结果所孕育并体现出来的某些做法当中,却可以看到普遍意义。也就是说,在大量优秀作品的背后,我们还是可喜地看到某些东西是具有普遍意义的。其中有两点我比较看重。
第一点,是她对古典戏曲传统的承续。
在罗周的剧本写作中,我深感扎实的文史功底是她创作成功的重要根基。因为这种文史功底的确有助于作者在创作中获得对世界和人性认知的思想深度、文化厚度、立于博大文史积累之上的高度、纵览古今后的目光敏锐度。但其中对她创作最直接发挥作用的更在于她对古典戏曲传统的承续。
比如她对古典戏曲文学的剧诗特性及特有气质和韵致的把握,对古典戏曲文学体制的熟悉,对元杂剧“四折一楔”及明清传奇结构方式创新性的继承发展,更有对具体写作技巧的悉心研究与运用,如点线融合的结构方法,折子戏的精致处理,采用传统分折的标目,调动传统戏各类“三番”的技巧,行当调剂搭配的设置,科诨的巧妙运用,场上与案头的结合……尤其是着力于把握戏曲精神及其审美特性的追求。可以说,她是以少见的自觉在戏曲传统继承和延续轨迹上的创新,使她成为了新一代剧作家中这方面的代表。而这些做法,也正是对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在当代戏曲发展实践中的必须。更进一步说,如果我们把罗周的这些追求以及相应的成就置于近百年来戏曲发展的大背景中来认识,面对从新文化运动对传统文化的冲击,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前苏联戏剧观念引入的巨大影响,再到改革开放之后西方思想文化潮流的蜂涌而入,所不断形成着对戏曲传统的背弃与财富的流失,我们或许会更加重视其中的特殊意义。
第二点,是她对创作要素的把握。
罗周的戏剧创作是通过对题旨开掘、结构把握、语言运用三个方面的快速领悟与提升而走向成熟(后来她自己将创作的要素表述为素材、题旨、结构、表达四个方面),这对于每一个剧作家的成长同样具有普遍的意义。
题旨是作品“说什么”的核心价值,至关重要,但如何从素材中开掘题旨却是关键。于是我们看到罗周在《当年梅郎》中面对梅兰芳这位“大人物”的书写中,却找到了一个可以给所有人带来启迪的梅兰芳艺术生涯中的“成长”主题。《世说新语》的难点不仅是于只言片语中找戏,更在于慧眼觅得了其中粒粒珠翠般的题旨核心。《幻戏图》更是仅从一幅图画就编出了个奇绝惊世的故事,更写出了不同于无数已有的美好爱情颂歌,而是对更多通向市俗最普通人之间美好的亲情,以极致方式写出了同样可能超越生死、穿透人心的光芒。
她在对于题旨实现的组织形式——戏剧结构的每一次寻取中,则专注于把握情节展开方式、人物动作线条、舞台时空整体设计,通过对素材的精心选择、组裁,特别是再创造来加以实现。
至于最后的语言表达,则追求鲜明、生动、准确,富有诗意,且优美流畅,甚至还对自己提出过“无一字无目的”的苛刻目标,向着艺术表达“无可替代性”的境界奋进。而上述所有这一切,无不都以它的普遍意义,可以给人带来启迪。
二、罗周的意义更在未来
我们完全应该看到罗周勃发的才情已经展现出了未来创作广阔的可能性,从而应该备加珍惜这种可能性,当然也格外期待她给这个艺术世界带来出人意料的、无限惊喜。这种期待看似太过苛刻,但是,充分看到这种可能性并倍加重视与展开这种可能性,这才是对一位太过难得的天才的真正爱护与珍惜。
在我看来,这种显现于未来的意义,更加重大。而它的实现,则有赖于更宽松的环境,和更深刻的期盼,也包括万不要那种蘸着糖的软刀子来伤人的捧杀。
从内部说,面对期盼,建议罗周在对文学价值相当充分的开掘与驾驭的已有基础上,还可以、也值得有志于进一步娴熟于对戏曲本体的理解与把握,对“以歌舞演故事”的“歌舞”做一番超越业界同行、更超越当代普遍认知局限的钻研和驾驭,让自己在文学上将“戏”与“曲”更深刻、自如地融合起来,从剧本创作的初始与终结之时都为充分张扬戏曲表演之长去提供最好的支点与动力。此外,还建议罗周也可以、并值得在文学写作中的文人趣味与大众趣味之巧妙融合方面再下些功夫,并能在语言的浅中见才、平中见奇上再现高峰。
从外部说,罗周的创造力切不要被短期功利的需求所包围、耗损。虽然我们不能一概而论地反对艺术创作中的应命之作,但我总觉得,她的作品中应命之作太多了,尽管她也能把许多应命创作的作品同样写得不差,以至我们可以说她的剧本写作己达到“创作无障碍”的地步。但是,我们从她那些完全自发、任由心灵感悟、情感勃发而出的作品(即如《郑板桥》《幻戏图》等)来看,仍有着太不相同、愈加可贵的样态和内涵。
写作此文之际,恰好看到中宣部艺术局领导借某个戏剧活动对当前艺术创作所传递出的工作要求与意见表达,比如“破除唯题材论”,比如“保护艺术创造个性”,比如“艺术真实比生活真实更真实、纠结比矛盾更重要、人文关怀比解决问题更靠谱、气韵结构比故事完整性更具张力、演出来比喊出来更有力量、贴近服务剧种剧团的创作比漫无边际的追逐更符合艺术规律更容易成功”等意见,非常令人兴奋!这并非只是关涉文化环境的宽松与否,更预示着深刻贴近艺术规律的前行方向。
在这个可以预期的良好艺术氛围中,罗周天才创造力的充分发挥和实现,从一般意义上说,应该保障致力于创作可预见的、久远保质的作品;但更重要的是,在当代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主动打开文明交流互鉴的宏阔背景下,应该有志于努力让中国戏剧文学走进21世纪的世界戏剧史而做出独特的贡献。这不可以简单理解为把作品翻译到世界环球,而是要达到在文学价值、思想深度、形式意味等诸方面都发生更为重大的影响,认真改变长期以来的文化交流逆差,我们应该有这样的雄心。
21世纪的世界戏剧史一定要有中国戏剧。这不应该是对西方的融合,而是在世界各民族戏剧的“美美与共”之中,中国戏剧文化更为主动的传播,并展现出其独特、深厚、强大的美的力量。
我们深深期待着。
作者简介
汪人元,江苏省戏剧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戏曲学院荣誉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