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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 宁 | 翁宗庆旧藏沈曾植篆书册赏析
来源:江苏文艺评论   2023年08月28日15:53
评判一位书家成熟与否的标志是其是否能写出融传统、时代、自我心性三者于一炉的“自家样”书法来,对于书法理论研究者而言,这种“自家样”则是这位书家的标签,是其在书法史中的坐标与定位。然而,当我们将某位书家做一个整体关照与研究时则会发现,“自家样”是其书法生涯的辉煌部分,而其书法的成就源自于其“非自家样”的不断积累,如果忽略了这一点,对于研究某位书家是极为不利的。

寐叟学书的雪泥鸿爪

——翁宗庆旧藏沈曾植篆书册赏析

邵 宁

评判一位书家成熟与否的标志是其是否能写出融传统、时代、自我心性三者于一炉的“自家样”书法来,对于书法理论研究者而言,这种“自家样”则是这位书家的标签,是其在书法史中的坐标与定位。然而,当我们将某位书家做一个整体关照与研究时则会发现,“自家样”是其书法生涯的辉煌部分,而其书法的成就源自于其“非自家样”的不断积累,如果忽略了这一点,对于研究某位书家是极为不利的。

但是,这种大量的“非自家样”书法作品在现实中却往往罕有得见,一则因为书家早期的作品往往未臻完美,被自己随意处置;二则因为书法家在书风成熟得盛名之后才会引起藏家的重视,之前的作品往往因各种原因流散遗失。因此,今天我们见到一位书家“非自家样”作品的机会远远少于其“自家样”的作品。当然,一旦见到,我们便会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翁宗庆先生所藏的沈曾植所书《管子》篆书册就是这样一个典型。

寓居上海的翁宗庆先生(1923—2016)是两朝帝师翁同龢的侄玄孙,生前收藏翁同龢书法蔚为大观,他又喜爱沈曾植书法,这本篆书册页《管子》就是一件非常有价值的藏品。册页有三开,横26厘米,纵23厘米,内容为节录《管子 心术上》(注:括号内为沈曾植漏写之字):

心之在体,君之位也。九窍之有职,官之分也。心处其道,九窍循理。嗜欲充益,目不(见)色,耳不闻声。故曰:上失其道,下失其事。毋代马走,使尽其力,毋代鸟飞,使其獘羽翼。毋先物动,以观其则。动则失位,(静)乃自得。道不远而难极也,与人并处(而难)得也。虚其欲,神将入舍。扫除不洁,神乃留处。人皆欲智,而莫索其所以智乎。智乎智乎,投之海外无自夺,求之者不得处之者。寄盦仁兄世大人属书,子培弟沈曾植。

在册页后面有郑逸梅先生题跋一则,记述了此册流传经过:

南海康长素誉沈寐叟书谓:行草高妙奇变,与颜平原、杨少师争道。然未及篆籀也。寐叟绝少作篆,得者以瓌宝视之。此北京王益知先生所贻者,留置有年。我友翁君宗庆蒐罗其先德松禅老人手迹,兼憙寐叟,亦蔚然成束。物聚所好,爰以归之。庚申白露郑逸梅病腕书。

这本册页递藏有序,王益知先生为第二任中央文史馆馆长章士钊的秘书、中央文史馆馆员,学识渊博,擅书法;郑逸梅先生为上海文史馆馆员,海上鉴藏大家。虽然沈曾植在此册上并没有署书写的年月,但是观察最后的行楷落款就可以发现,书写端庄停匀,中锋圆笔,显示出很好的帖学书法功底,与沈曾植中晚期书法用侧锋方笔的写法不同,印证了王蘧常先生在《沈寐叟年谱》中“初,公精帖学”的记载。因此,此册很有可能为沈曾植早期书法真迹。

郑逸梅先生在跋中所谓“寐叟绝少作篆,得者以瓌宝视之”,诚如斯言。今笔者查阅出版的沈曾植书法资料,其篆书所获无多,比较典型的是上海书画出版社所编的海派代表书法家系列作品集《沈曾植》中有两幅沈曾植篆书,两幅篆书风格不同,其一专仿汉代《三公山碑》,未署年月;另一张则颇有清人篆书气息,同样未署年月,但观其用笔凝重,金石气息浓厚,应当是晚年手笔,同时,如果将这件作品与翁宗庆先生藏的这册沈曾植早年篆书册对比,则会发现其中的深刻联系:沈曾植早期曾专门学习过篆书,且对他的浙江同乡赵之谦、徐三庚篆书有过深入的学习(此册篆书有明显的模仿赵、徐二家的痕迹),而赵、徐二家的影响在沈曾植晚年篆书中仍有显现。

清代的篆书艺术发展到晚清,出现了迥异于过去的强烈的时代面貌,赵之谦、徐三庚篆书就是其中的代表,这类篆书主要表现为结字中宫收紧,四周开张,用笔较之前代篆书更为复杂,表现在具体书写上增加了一些转绕与提按动作,具有一定的装饰美感,使得篆书本身的流动感增强。而这种新风格的产生成熟与当时书家有意识地将今体书的某些因素渗透进篆书的书写不无关。很明显,沈曾植在这本册页中承袭了这一风格特征。其中的“得”“处”等字写得相当到位。当然,如果我们以书法史的角度看这一风格的篆书,会发现这类篆书流媚有余而沉厚不足,沈曾植是赵之谦、徐三庚的晚辈,自然也有所觉悟,在其所著《海日楼札丛》中就有他关于篆书的理解:楷之生动,多取于行。篆之生动,多取于隶。隶者,篆之行也。篆参隶势而姿生,隶参楷姿而姿生,此通乎今以为变也。篆参籀势而质古,隶参篆势而质古,此通乎古以为变也。故夫物相杂而文生,物相兼而数赜。由此我们可以反观其晚年所书的篆书作品,显然较之赵、徐二家有了更多的古意。

然而,仔细品读这件册页,会发现有多处地方出现了随意化的用笔现象,有些笔画起笔露锋过甚,而有的地方又出锋过尖,甚至还有脱字现象的存在,这能说明什么呢?据笔者臆断,可能与沈曾植本身的身份有关。王蘧常先生在《忆沈寐叟师》中说“先生生前先以书法为余事,然刻意经营,竭尽全力,六十四岁后始意写字。至七十三岁去世,用力极勤,遂卓然成为大家。”沈曾植是晚清政治中的一个重要力量,也是晚清重要的学者,他的盛年主要将精力投入到政治和学术中去,虽然也将书法作为努力的对象,但毕竟是“余事”,这与很多专业书家(如赵之谦)的精心建构自身的书法大厦有很大的不同。可能是出于应酬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出现了上述提到的一些不足。

1921年沈曾植寓居海上,开始了鬻字的生涯,而其书法真正开始了融会碑帖而自出新意的历程。今天我们看到的沈曾植作品大多出于这个时期,而沈氏鲜明的书法风格也被业界广为称道,章士钊评沈曾植书法“奇峭博丽”,曾熙评价沈曾植作品“工处在拙,妙处在生,胜人处在不稳”“惟下笔处有犯险之心,所以不稳,字愈不稳愈妙”,这些评价指的就是沈氏成熟时期的书法风格。而赏析这件沈氏早期书法墨迹,我们则可以看到沈氏在学书过程中的一个“雪泥鸿爪”,或许日后见到更多沈氏的“非自家样”作品会给我们还原一个更为真切的沈氏书法面目。

(原文发表于《书画艺术》2023年第2期)

作者简介

邵 宁 ,江苏省常熟中学教师。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苏州书协学术委员会委员、常熟市政协委员、常熟市书协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