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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冯梦龙到朱恶紫:苏州弹词开篇《杜十娘》是怎样“炼”成的?
来源:江苏省曲艺家协会   作者:潘讯   2023年05月18日11:18
《杜十娘》堪称苏州弹词中一支最具“流量”的开篇作品,尤以蒋月泉(1917—2001)演唱的【蒋调】版本传播最广、影响最大。这支开篇由苏州文人朱恶紫(1911—1995)创作,从1928年问世至今已近百年了。

《杜十娘》堪称苏州弹词中一支最具“流量”的开篇作品,尤以蒋月泉(1917—2001)演唱的【蒋调】版本传播最广、影响最大。这支开篇由苏州文人朱恶紫(1911—1995)创作,从1928年问世至今已近百年了。

朱恶紫原名朱丹,又名朱湘神,一生中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苏州吴县的乡间(今苏州相城区黄埭镇),经历无奇,声名不彰。但是,他又是一位一辈子钟情评弹、耕耘菊坛的优秀作家,一生创作了数以百计的弹词开篇,以及《珍珠衫》《何文秀》《追鱼》《夺印》等中长篇书目。1987年7月,苏州吴县黄埭文化中心收录朱恶紫60年间创作的108个弹词开篇,油印成名为《古银杏》的内部资料本。当然,这远不是他创作的全部。

与苏州评弹结缘,与朱恶紫的早年经历有关。古镇黄埭被称为“江南第一书码头”,具有浓厚的评弹氛围,朱恶紫自幼对说书艺术耳濡目染,心驰神往。1928年初,他进入上海文艺学院,就读中国文学系,从这个时候开始撰写弹词开篇,由一个评弹爱好者而成为评弹习作者。这些最早的创作大多发表在上海三友实业社出版的期刊《无线电》上。在上海文艺学院就读一学期后,朱恶紫转入著名的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同年10月,恰逢弹词名家朱兰庵、朱菊庵兄弟来无锡演出全本《三笑》和《西厢记》,经通俗文学作家范烟桥介绍,朱恶紫与朱兰庵缔交。朱兰庵本名姚民哀,他“一身兼二任”,是说书人和小说家,在说书之外,还著有武侠小说《山东响马传》《盐枭残杀记》等。在朱兰庵的指导和帮助下,朱恶紫从明末短篇小说集“三言”“二拍”中取材,编成了《金玉奴》《花魁女》《杜十娘》等开篇。写成之后,由朱菊庵最先登台弹唱。其中,最受艺人和听众欢迎的当属《杜十娘》:

窈窕风流杜十娘,自怜身落在平康。她是落花无主随风舞,飞絮飘零泪数行。青楼寄迹非她愿,有志从良配一双,但愿荆钗布裙去度时光。在青楼识得个李公子,啮臂三生要学孟梁。她自赎身躯离火坑,双双月下渡长江。那十娘偶尔把清歌发,呖呖莺声倒别有腔。哪晓隔舟儿听得浑无主,可恨登徒施计要拆鸳鸯。那李郎本是个贪财客,辜负佳人一片好心肠,说什么让与他人也不妨。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身误托薄情郎。说郎君啊,我只恨当初无主见,原来你是假心肠一片待红妆。可知十娘亦有金银宝,百宝原来有百宝箱。我今朝当了你郎君的面,把一件件,一桩桩,都是价值连城异寻常,何妨一起付汪洋!青楼女子遭欺辱,她一片浪花入渺茫,悔煞李生薄情郎!

这支开篇即出自明代文学家冯梦龙(1574—1646)编撰的《警世通言》中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尤其巧合的是,冯梦龙亦是苏州吴县人,他的出生地在今天苏州相城区黄埭镇新巷村(今名冯梦龙村),是朱恶紫真正的“前辈乡贤”。

/如今的冯梦龙村/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是一篇拟话本小说,系冯梦龙改编自同时代文人宋懋澄所作的短篇小说《负情侬传》(见《九龠集》卷五)。原作较短,又系文言,因此,这篇拟话本可视为冯梦龙的精心创作。其实,不仅朱恶紫笔下的《金玉奴》《花魁女》《杜十娘》等开篇取材于“三言”,评弹中的长篇书目如《三笑》《玉蜻蜓》等也都脱胎于“三言”中的篇目。“三言”成为了苏州评弹最浩瀚的文学源泉,冯梦龙当可被视为评弹界的一位“文学始祖”。

/冯梦龙纪念馆陈列冯梦龙部分经典著作/

要将一篇万字规模的白话小说,改编为不到300字的弹词开篇,殊非易事。这不是同比例、同节奏的等量浓缩,而是拆散之后重新组装、重新提炼的再创作过程。朱恶紫一辈评弹作家认为,开篇既然是从说书艺术中衍化而来,那么开篇的本质也是“说书”,要将开篇当作“书”来写,《杜十娘》31句唱词、296个文字构成了一个起承转合、脉络分明的完整故事,形成了一个自成体系的叙事闭环和结构单元。略加演绎就可以发现,这支开篇可分为5个层次。从首句到“但愿荆钗布裙去度时光”为第一层次,开门见山,叙写出杜十娘的身世、境遇和志愿,尤其以“窈窕风流”与“荆钗布裙”对照,写出了杜十娘非同寻常的品格。从“在青楼识得个李公子”到“双双月下渡长江”的4句,是一个承接段落,写得十分简洁扼要。在原著中,讲述杜十娘与李甲恋爱情节将近一半篇幅,其间情节曲折缠绵。但是在开篇中,叙事的重点是“怒沉百宝箱”,故而对于二人的恋情只以4句带过,举重若轻。从“那十娘偶尔把清歌发”到“说什么让与他人也不妨”数句,写的也十分简洁勾勒,寥寥7句就写出了一个重要的情节转折,由“双双月下渡长江”的柔情蜜意,一转而为爱情的破灭,所有的期待、爱恋、美满都被欺骗、交易、贪婪代替了。从“杜十娘,恨满腔”到“何妨一起付汪洋”,故事直转之下,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是杜十娘对李甲沉痛的控诉,悲愤的情绪达到了最高潮。“青楼女子遭欺辱,她一片浪花入渺茫,悔煞李生薄情郎”是开篇的“落调”,用归结的语调缓缓唱来,感叹无穷,余韵渺渺。

/黄埭评弹博物馆内,有一面墙专门讲述冯梦龙的著作对苏州评弹的贡献/

正是有了将开篇当作“书”来写这样的认识,朱恶紫才在借鉴说书叙事视角,活用“跳进跳出”的方式,让《杜十娘》既有人物第一人称的演唱,也有说书人第三人称的表唱,成为叙事和代言揉成混合体。尤其是起首两句“窈窕风流杜十娘,自怜身落在平康”,平中蕴巧,颇见神思,“身落在平康”前面加上“自怜”二字,就轻巧含蓄地将第一句第三人称的表唱,一转而和人物自身的思想感情结合起来,变为第一人称的抒情唱词了。这句之后,从“她是落花无主随风舞”直到“说什么让与他人也不妨”,都可称为“表唱”,是说书人以全知视角展开的叙事。而从“郎君啊”开始,直到“何妨一起付汪洋”,则情绪陡起高潮,转而成为杜十娘的直抒胸臆,怒火奔涌。开篇不同于诗词创作,后者要尽量回避字词的重复,但在前者中,字、词的重复往往能够造成回环往复、一唱三叹的艺术效果。如“辜负佳人一片好心肠”“假心肠一片待红妆”“她一片浪花入渺茫”中的“一片”,如“青楼寄迹非她愿”“在青楼识得个李公子”“青楼女子遭欺辱”中的“青楼”,又如“可恨终身误托薄情郎”“悔煞李生薄情郎”中的“薄情郎”,以及“双双月下”“呖呖莺声”“一件件”“一桩桩”等叠词的运用等,都极富音乐性和缠绵的情致。开篇的遣词造句还讲究“避生就熟”,这似乎不同于追求“陌生化”的文学创作法则,但是开篇中词句的“熟”却遵循着另一创作法则。

/苏州市评弹团弹词开篇联唱《杜十娘》/

开篇付诸听觉,常言熟语,不仅易听易懂,而且也便于韵律的协调。如《杜十娘》中的“辜负佳人一片好心肠”“可恨终身误托薄情郎”等,在弹词唱篇中都似曾相识,这些词句配上【蒋调】婉转流利的旋律,自有一种音随字转、情随音回的艺术效果。

改编于通俗小说文本的评弹传统书目,大多经历了一个“再通俗化”的过程,脱胎于小说的开篇同样如此。冯梦龙原作中对小说中的3个主要人物都有几句点评:“孙富谋夺美色,轻掷千金,固非良士。李甲不识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无足道者。独谓十娘千古女侠,岂不能觅一佳侣,共跨秦楼之凤,乃错认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变为仇,万种恩情,化为流水,深可惜也!”在冯梦龙看来,孙富是“非良”,李甲是“蠢”,杜十娘是“侠”与“情”。《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之所以能够从“三言”120篇中脱颖而出成为名作,关键还在于杜十娘这个人物的光彩。在原作中,杜十娘的怒,在于孙富的为富不仁,在于李甲的薄情假意,更在于对自己明珠暗投、对命运不公的愤懑和悲郁(“明珠美玉投于盲人”)。弹词开篇则在直指李甲薄情之外,还抨击了李甲的见利弃义——“那李郎本是个贪财客”。其实,在原著中李甲并非贪财好利之辈,他的性格特点着一“蠢”字,庸庸碌碌,软弱无能。在与杜十娘的爱情中,他往往是被动的,只有无可奈何地流泪,在“赎身”“出院”“归舟”等关头,出谋划策、挺身而出的只是杜十娘。开篇中人物评价的这些细微差别并不是朱恶紫等弹词作家对原作的误读,而是他们因应时代氛围、评弹受众而作出的调适,也就是所谓“再通俗化”的过程。

/蒋月泉/

当然,一支弹词佳作的诞生,除了文字上的雕琢,还有唱腔、音乐上的打磨。《杜十娘》能成为弹词开篇的代表作之一,蒋月泉的精雕细琢功不可没。如前所说,《杜十娘》开篇创作于1928年,首唱者为朱菊庵。蒋月泉初唱这支开篇是1939年,这正是【蒋调】形成的时期,一系列【蒋调】早期代表作《刀会》《莺莺操琴》《剑阁闻铃》等,都于这个阶段的电台和书场唱红。但是,对《杜十娘》的打磨却几乎贯穿了蒋月泉的后半生。20世纪40年代的版本,是现存最早的蒋月泉录音录制的《杜十娘》,其后还有1962年、1979年、1984年、1989年等不同版本。不同版本的录音见证了【蒋调】从形成到成熟的过程,也是弹词唱腔表演艺术不断锤炼精进的过程。蒋月泉对这支开篇的揣摩始终立足于对杜十娘这个人物的体验和理解。朱恶紫原作中,在“自怜身落在平康”后还有“送外迎来忙碌碌,朝朝熟魏与生张”两句,这是杜十娘“身落平康”的生活日常,蒋月泉在演唱这支开篇不久,就将这两句“有损于人物形象”的唱词删除了。但是,当他1979年重唱这支开篇时,他仍然重读了冯梦龙的原著,吸收了单弦等曲种和川剧等姊妹艺术中的同题材作品,对杜十娘恨和怒的所自由来有了更深的理解。在声腔的雕琢上,蒋月泉强调“声服从于情,腔服从于字”,在《杜十娘》等开篇的咬字行腔中,他不仅严格遵循每个字的“头、腹、尾”的韵部,还将每个字更加细腻地化为六、七个音,达到了“声中无字,字中有声”的声腔韵律,《杜十娘》的唱腔平滑、流畅、深沉、缠绵,形成了【蒋调】独有的韵味,成为苏州评弹中当之无愧的经典之作,至今依然传唱于江南。

/上海评弹团蒋调传人黄海华唱《杜十娘》/

从冯梦龙到朱恶紫,其间经历了300年,从1928年朱恶紫创作开篇到今天,又过去将近100年了。冯梦龙与朱恶紫同为苏州相城人,这看似偶然的巧合却又有必然的逻辑。苏州评弹之所以能够在中国曲艺的数百曲种中别有风骚,之所以被誉为“中国最美的声音”,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数百年来苏州评弹始终自觉地、持久地、沉着地向文学借鉴、与文人携手,不断涵养文化内蕴、提升艺术品位。就在1987年庆祝朱恶紫创作生涯60周年的时候,蒋月泉给他写来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信中这样写道:

“先生的名著弹词开篇《杜十娘》诞生已六十年了,泉唱此名曲也被广大听众认可了五十多年了,泉除向先生深表祝贺和感谢外,我以一个评弹演员的资格,为先生对评弹出力了六十年,谨向先生致谢!”

“《杜十娘》开篇已成为吾界的一支优秀传统开篇,泉以它演唱了几十年,给广大听众欣赏,得到内外行的好评和赞扬,这些光荣应归功于您——恶紫先生。”

这是一位著名说书人向一位乡村写作者的致敬,是评弹向文学的致敬——这里隐藏着苏州评弹历久弥新的基因密码。

(本文原刊《曲艺》杂志2023年第五期,作者系江苏省文联网络文艺传播部主任、文艺评论家 潘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