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驰人生2》

——当“大男孩”已成为“老男孩”

文 | 周粟

2024年春节档，一贯呈现“少年感”的韩寒，拍了一部讲述“老男孩”的电影——《飞驰人生2》。截至3月8日，《飞驰人生2》票房突破33亿元，不仅超越《我和我的祖国》《八佰》等国产巨作，位列中国影史票房总榜第17名，而且凭借绝佳的观影口碑，还在延续“后春节档”的“狂飙”之旅。作为顶尖赛车手的导演韩寒，搭载着沈腾、尹正、魏翔、贾冰等一众“老男孩”队友，仍保持着日均千万级的票房“战绩”，在年后的全国大银幕上领跑“飞驰”。从《后会无期》的“平凡之路”，驶入《乘风破浪》的回忆梦境，历经《飞驰人生》的“一半人生”，又坠入《四海》的口碑深渊，直至如今《飞驰人生2》的王者归来，韩寒以一个个“男孩”的故事，串联起其风格独特的“作者电影”脉络。《飞驰人生2》里中年落魄的“张弛”（沈腾饰），恰如银幕外大批背负沉重压力的中年“老男孩”，而怀才不遇的“厉小海”（范丞丞饰），亦如现实中那些毕业即失业的年轻“大男孩”。身处人生不同阶段的观众，都会因片中角色触发的内在共鸣泛起心灵深处的涟漪，进而在影像中下意识投射进自己的人生，最终推动银幕内外的“角色—观众”完成“影像—现实”之间的审美置换。深入挖掘，《飞驰人生2》这种“影像文本”与“生活潜文本”间审美感知的镜像互换，集中体现在韩寒以“老男孩”的人生阅历，对“车”这一重要意象的深度投射。

“车”的隐喻——从“在路上”到“向终点”回顾韩寒创作的全部影片，“车”这一核心意象始终贯穿其间。“车”作为“老男孩”们的“大玩具”，激发了雄性基因中对“去远方”（征服未知）的本能笃爱，延伸了男性骨子里对“高速度”（寻求刺激）的天然渴望，也满足了中年男人血脉中流淌着的沉溺“玩游戏”（发泄快感）的退行心理。“男人至死是少年”，从描写“大男孩”到讲述“老男孩”，韩寒电影中始终未变的正是对“车”的热爱乃至痴迷。然而，同样是讲述“车”的故事，前期作品中表现“大男孩”纯真心境的“公路片”，又与如今《飞驰人生2》这样讲述“老男孩”况味人生的“赛车片”明显不同。其一，韩寒前期创作的《后会无期》《四海》等“公路片”中，公路旅途往往包含着无止境的漫漫前路，驾驶者也可以随时停车嬉戏休憩，这象征着年轻人面对无限的未来与无尽的希望，可以带着游戏心态,从容驶向未知的人生；《飞驰人生2》这类“赛车片”里，竞技比赛却有着非常明确的终点，并设置了严格的比赛流程，这隐喻着中年人需要时刻专注既定的人生目标，并要始终扛着现实赋予的沉重枷锁，全力以赴“飞驰”在路况复杂的人生赛道。其二，“公路片”更关注“身体叙事”，长途旅程中驾驶者会伴随沿途美景、窗外鸟鸣甚至微风轻拂的感官刺激，激发脑海中的思绪、回忆、灵感自在流转，调动由身体五感触发思接千载、心游万仞的高峰体验，这象征着那些前路充满无限可能的“大男孩”，往往带着满满的“松弛感”，持续探知自由飞驰的人生之旅，也呼应了韩寒首部作品《后会无期》中的灵魂发问：“你连世界都没观过，哪来的世界观？”；“赛车片”则聚焦“精神描摹”，比赛过程中车手必须高度专注心无旁骛，不仅在身体层面不可以暂停“喘口气”，甚至精神领域都不允许瞬间“开小差”，这恰恰隐喻着银幕外如《飞驰人生2》中张弛这样背负生活重压的“老男孩”们，需要时刻绷紧已经高度脆弱的神经，生怕放松一秒都会错失赢回人生的唯一契机，因为面对人生这场终极大赛，中年人真的再也“输不起”。其三，“公路片”往往流露着浓郁的虚无意味，因其内核指向凯鲁亚克式“在路上”的“无意义感”，即如《后会无期》里的旅行骑士阿吕（钟汉良饰）所说：“他们觉得，我骑（摩托车）十天才到的地方，他们买张票半天就到了，这事，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社会心理学家周晓虹曾指出，在所有述及“无聊”的研究中，两个最常见的归因是“事件的重复和意义感的缺失”，公路上日复一日的驾驶与永无尽头的前路，恰恰满足这两点特征，这决定了韩寒前期的“公路片”作品，影像语言始终在“向外求”——镜头始终凝视着的是“车外”的未知和迷茫；《飞驰人生2》等“赛车片”则转为了“向内求”——无论在生活中多么不如意，一旦进入“车内”这一封闭空间，张弛和他的“老战友”们，就是巴音布鲁克绝对的王者。张弛在即将撞线前，之所以猛然看到五年前的自己，恰是因为当沉浸在车内这一最熟悉的“战场”时，曾为王者的荣耀会取代当下生活中的失意，胜利的想象满足暂时弥补了人生的现实失足。“一场游戏一场梦”，当重启曾在无数日夜拼命练习发动过的引擎的瞬间，觉醒的信心让张弛突然梦回少年，看到了自己的青春。同样在那一刹那，银幕外的观众心魂也已冲破次元壁，与银幕中的“老男孩”融为一体，飞驰在“影像—人生”的终极赛道之上。

由此可见，《飞驰人生2》以“赛车片”中明确的“目的地”，取代了早期韩寒“公路片”中渺然的“虚无感”；阐明了人之所以要“活着”，不只为体验“在路上”的“无意义”，更要保证“到终点”的“有价值”。对于“车”这一意象投射的前后对比，映现出人到中年的创作者韩寒，伴随阅历渐增，流溢的心境转变。《飞驰人生2》试图传递这样的人生思辨：人生过半的“老男孩”们，与其挣扎着“向外求”——一生观望“车外”繁华世界获得所谓的“世界观”，然后随波逐流继续行驶在任由命运摆布铺就的“平凡之路”，不如下决心“向内求”——紧紧握住“车内”掌控方向甚或扭转命运的“方向盘”，努力过好接下来即使悲壮但不再就此认命的“一半人生”。从《乘风破浪》中令人扼腕的台词“都是小人物，别说什么大话了，活着就行”，到《飞驰人生》震撼人心的金句“我没有想赢，我只是不想输”，直至《飞驰人生2》荡魂摄魄的誓言“若有人将我从深渊拉起，我必敢再次凝望深渊”，“境随心转”的韩寒通过对“车”的核心隐喻，展露出创作能力的老练精进，呈现了对人生理解的境界进阶。

“人”的胜利——从“失去自我”到“找回自己”“赛车片”中赛车飞驰的尖峰时刻，尽管会带来极致美妙的高峰体验，但快感往往只有一瞬；相比之下，命运长河中起起伏伏的无尽坎坷，带来的压力和痛苦却将伴随人的一生。正因如此，竞技体育的精神才弥足珍贵：竞技体育本身如同浓缩版的人生，冠军永远只有一个，其余参赛者都是所谓的“失败者”；但在真实人生的竞技场，竞争的本质意义不仅在于与别人的竞争中赢得“第一”，更在于在失败后能够找回自己，最终超越自己。正如《老男孩》歌词所写：“当初的愿望实现了吗？事到如今只好祭奠吗？”——《飞驰人生2》向银幕外的“老男孩”们发出了摄人心魄的命运追问。“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从《后会无期》《乘风破浪》自由不羁的“大男孩”童话，转向《飞驰人生》《飞驰人生2》半生坎坷的“老男孩”传奇，“韩寒制造”鲜明的“作者电影”风格日臻成熟：“作家韩寒”对于自身人生体验精细入微的真实侧写，通过“编剧韩寒”聚焦中年人心境描摹呈现的故事讲述，凝结成“导演韩寒”借男性叙事打造的真诚动人的银幕影像。正如歌曲《老男孩》所唱：“抬头仰望着满天星河，那时候陪伴我的那颗，这里的故事你是否还记得？”从韩寒创作的第一部电影《后会无期》里的“平凡之路”：“风吹过的，路依然远，你的故事讲到了哪？”到第三部电影《飞驰人生》说出的“老男孩”台词：“你呢，是这一辈子没故事，想拥有一段故事。我呢，是故事太多，想给故事一个结局。”韩寒以及韩寒电影中的诸多角色，早已由青涩稚嫩又自命不凡的“大男孩”，走向了饱尝冷暖再也经不起折腾的“老男孩”。直至最新这部《飞驰人生2》，“男孩”的故事终于有了结局。《飞驰人生2》的故事结局中，张弛尽管只得了第六名，但是他鼓足勇气完成了对强大心魔的挑战，直面了过去失败带来的巨大恐惧，因此他最终超越了曾失掉信心的自己，在与五年前“张弛”的竞争中获得了胜利。正是从“失去自我”到“找回自我”的过程，使得“老男孩”们淬火成钢，于精神层面实现了对意志极限的超越。所以明知“老头乐”即将停产，工厂老板辛地（贾冰饰）仍将“巴音布鲁克永远的王”贴在墙上，即使其中的“王”字已经损坏，他仍保留着其中的“干”字，即使工厂已苟延残喘，也要强撑象征旧日辉煌的“老头乐”与新技术竞争，延续着“老兵不死”的尊严；所以光刻车队负责保驾护航的二号车手依然不服气，不甘心地说出“谁说二号车就只能给一号车打掩护？”；也所以屡被轻视的刘显德（孙艺洲饰），却默默花费半年时间看了三千六百多遍路书，只为等待一个将名字贴在车窗上的宝贵机会。

与此同时，《飞驰人生2》之所以“燃”，也在于其台词饱含着对人生命运的哲思。举例来说，《飞驰人生2》与《灌篮高手》等体育题材经典形成了内在互文：张弛看似轻松实则认真的那句“就一直跑呗，跑到跑不动为止”，恰与安西教练的那句“不能放弃，一旦放弃，比赛就结束了”相互映衬；当喊出“你是谁你忘了?”“我是谁？”“你是巴音布鲁克永远的王”时，拼尽全力的张弛恰与累到虚脱的三井那句名言遥相呼应——“快说出来，我到底是谁？”“我是三井寿，一个永不言弃的男人”；当已被命运折磨到疲惫不堪后，张弛发自本心真诚说出的那句“我还是喜欢开车”，恰如浪子回头的三井跪着说出的“教练，我想打篮球”；而当领航员孙宇强（尹正饰）安慰张弛不要太拼，因为“一直努力就会有机会”时，张弛说出的“我努力过无数次了，但我知道，机会只会出现在这其中的一两次”，也恰与全国大赛中樱木花道令人泪目的对白如出一辙——“老头子，你最光荣的时刻是何时？……而我呢，只有现在了。”

进一步将眼光放宽到以“中年人生”为主题的国产影视作品，无论是《落叶归根》中老赵（赵本山饰）对死去工友的承诺，《求求你，表扬我》中杨红旗（范伟饰）关于人生幸福的独白，还是《白日焰火》中张自力（廖凡饰）荒诞陶醉的独舞，《漫长的季节》中三个“老男孩”的迪斯科舞蹈以及王响（范伟饰）追车时的那句“向前看，别回头”，都直“戳”人心。这类表现“老男孩”的优秀影视作品，之所以能触动心灵，就体现在渺小个体与命运的抗争过程中，这些“老男孩”即使跌倒但最终没有屈服，即使他们知道成功的机会渺茫，但仍要坚强争取属于自己的“飞驰人生”。

综上分析，《飞驰人生2》严格遵循商业电影的制作规律，呈现出明快的情节设计性、成熟的角色塑造感与老辣的叙事驾驭力，起承转合恰如片中赛车疾行般流畅刺激，故事推进水银泻地般一气呵成；更为重要的是，影片不仅诠释了“赛车手韩寒”对于竞技体育精神与胜负核心逻辑的透彻理解，映现出“写作者韩寒”之于个体顽强意志与团队精神力量的动人把握，更流露着“中年人韩寒”面对命运造化弄人与勇敢坚守梦想的深沉思辨。《飞驰人生2》中一众“老男孩”的故事之所以感人，正因展现出了人到中年时，“老男孩”尽管面对无数次被击倒而胆怯退缩踟蹰不前，但最终仍会因对梦想的渴望再次强撑着爬起身，甚至在苦难磨砺中敢于舔舐好伤口，微笑着迎接命运的不公，呼应了硬汉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的名句：“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最终当张弛冲过终点，将赛车开上收车台的那一刻，已经残破不堪的赛车却闪着耀眼的光辉。《飞驰人生2》完美地讲述了一个“老男孩”不完美的比赛经历，传达出“希望”之于中年人的弥足珍贵。正如另一部励志电影《青春派》的主题曲所写：“原来黎明的起点，就在我的心里面，只要我还有梦，就会看到彩虹，在我的天空。”（原文部分文字刊载于《中国艺术报》）

作者简介

周粟，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高等教育分社社长，副编审，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